传闻中的景星公主今年刚满二十岁,有昳丽的容貌和丰艳的身体,是很有誉朝盛世气象万千般的豪迈明媚。她被一行宫女簇拥在亭中,披着麒麟织成的锦绣红衫子,当中一抹绿袜很低,微微露出雪白的胸脯。
大誉富强,风气开放,贵族女子以袒露曲线为荣,但不包括以守旧为荣的旧族。这还是琳琅第一次看见真正的金枝玉叶,只觉得她很有正统皇室的雍容气度,眉宇间尽是高傲风流,是令人耳目一新的坦荡和绚烂。
她捻起一颗樱桃,斜斜倚着凭栏,同用饶有兴致的眼神打量着簪着黄花的少女,微微一笑:“你就是近来很出风头的那个金二娘子?”说着手中将樱桃抛了过去,对方身手敏捷,一伸手就接住了。于是笑道,“你是商家女,怎么学得骑术武功?”
琳琅攥着那颗樱桃,来不及细究她怎么知道自己的骑御,慌忙跪下:“回殿下,民女与扬州广陵县县丞之子曾有娃娃亲。我与他青梅竹马,一同长大,也就耳濡目染,学了些皮毛而已。”
这话回得很不老实,看起来她也没那么呆。而且公主并不在乎规矩体统,没有深究,而是很敏锐地觉察到了重点:“曾?”她染了朱红色的指甲轻轻刮着颌角,“广陵县丞家的,怎么觉得有些耳熟?是谁?”
琳琅无比尴尬,支吾半天,才说出那人的名字:“江以舟。”
“江以舟?!”景星公主很惊讶,“是了,他也是扬州人。我昨个儿还见过他,是个器宇不凡的儒将。你知不知道,他才擢升定王亲事府典军,官从五品,这才刚及冠就身居要职,往后前途无量……莫不是他眼见着自己青云直上,所以瞧不上你的出身,要对你始乱终弃?”
“不是不是。”琳琅虽然记恨江以舟,倒也不会颠倒黑白为他落井下石,“我虽和他有多年的情谊,可实在没能生出半分男女之情。大誉繁盛,天子圣明,民间女子也有婚配的自由,哪怕改嫁也很寻常,何况是退婚。我们互相无意,一早就说好了会退婚,只是从前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尚未告知父母。不过在我心中,他并不是我未来夫郎。”
这姑娘藏不住心事,话说得很客气,但讨厌都写在了脸上。景星公主看在眼里,觉得很是有趣:“喔。对了,如今你姐夫是荣王府王友了,莫说本就无情,即便有情,你也不能嫁个定王府的典军……啧,如此看来,你两个确实有缘无分。”
琳琅笑笑,说是,“我知道他如今是京中红人了,若非不得已,并不想将这件旧事提出来,没得像我攀附人家。左右是要散的,还请殿下听过就算了,不要再和人提起,免得耽误了旁人的姻缘。”
“看我心情吧。”景星公主并没有善解人意的美德,话锋一转,又问她道,“你是广陵来的,那你知道宜春楼吗?”
“知道呀。宜春楼是扬州鼎鼎有名的梨园,他们那儿的糖霜炒瓜子香脆可口,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瓜子!”
好吧!果然人和人大不相同,宜春楼素来以出美人优伶闻名,班主是个四十来岁的万姓寡妇,尤其会养瘦马,经她手调教出来的人最受追捧,大把豪绅愿意豪掷千金□□。金家怎么也是当地首屈一指的富商,怎么女儿只知道去吃瓜子?她难道不知道宜春楼有大把待价而沽的漂亮男优吗?
这让景星公主很难往下说了。两年前她就托人牵线,花了重金请万班主为自己准备一批才色双全的男优,说好了今年交货。年前还收到了江南的来信,说一共六人,三月就会送到。结果只来了五个,独独少了走水路来的那个魁首。放在从前,并不什么大事,叫人去查问就是了。
可……这不是亲哥哥回来了么!
固然景星公主对于自己的狼藉声名不以为意,但是在亲哥面前终究要些脸面。光是道观里养的那二十来个这会子都不好意思去见,何况是新买来的呢?她这哥哥回京太突然,不光引得朝野动荡,连她也措手不及。
原本她听说金家的二娘子在妓院附近演了一出救风尘,料想着会是个离经叛道的妙人儿,说不定能帮上自己不少忙。结果这一见,念头全都打消了——她能和都十七岁了心里只有吃瓜子的丫头说什么?真是的!
琳琅不知道景星公主心中如何千回百转,只见她面色几经变化,最后无奈地叹气。冲她摆摆手:“没什么,我只这么一问。”她没有把话说得太绝,“今日我来得唐突,多有叨扰,改日你得空,来宫中陪我坐坐吧。我近来得闲,日子无趣得很!”
至此无话,公主就便打发她走,自己坐在亭中吃起了樱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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琳琅别过公主,径直去找了姐姐,将方才的事一字不漏说给她听。她只是天真直率,又不是缺心眼。这么个金尊玉贵的人儿断不会只为了和自己聊家常,虽然这次没有挑明,但还留了再见面的余地,怎么想都不简单。金家的祖训就是不可攀附权贵,可偏偏现在一切都身不由己,也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走了。
金琉璃听罢,也很摸不着头脑:“宜春楼最出名的是男优,难道景星公主是有意再往自己的观中添些面首?”想想觉得不对,“可如果是这事,方才她与我,与王妃坐在一处说了几句话,王妃先行一步,她有大把机会和我搭话,为何偏偏要找你这没出阁的姑娘……”
琳琅挠挠头,很是不解:“我听说景星公主养了二三十个面首,难道还会不够?天呐,要那么多男人做什么……我现在看见男人就烦!”
金琉璃失笑,对于情窦不开的妹妹来说这些事情都太久远了,也不解释,只是道:“历来天子后宫佳丽三千,公主这还才三十个,不算什么。若真只是这种事,反而简单了。”她叹气,“我听你说她话里提起二王,总害怕她是有意探听。她是誉朝最受宠的公主,不论是荣王还是定王都能左右逢源。可我们没有那种资本,一言一行都要三思,稍有不慎,说不定就是灭顶之灾。”
琳琅当然知道谁是罪魁祸首,气恼之下又滚出眼泪:“都怪付游东!他一心想着自己前程,却是把我们金家放在火上烤。姐姐,我们该怎么办?”
“别担心,不见得事情会坏到那个地步。”金琉璃心里没底,但妹妹总要安慰的,“无平不陂,无往不复。即便我不做这个付夫人,太子之位还是会有人争,一旦党派相争,钱就是最重要的,金家一样很难置身事外。不要埋怨已经发生的事情,人要向前看——既然公主有意和你结交,你应着就是了。要我说,不论荣王还是定王都很危险,倒是这位公主,生时伴着祥瑞,都说她是国运之兆,日后不论是谁继承大统,都会善待她,倘若真能得她庇佑,倒也是件好事。”
琳琅觉得这是个比自己离开更好的打算,毕竟计划赶不上变化,现在的是整个金家都在水深火热中,躲去哪里都不会有安宁,所以毫不犹豫答应了下来:“好,我瞧着景星公主做派和那些旧族千金大有不同,应当不难相处。”
姐妹俩正说着,窃蓝进来通传,说章宁郡主身旁的清英来请金二娘子,说郡主有话要和她说。
于是金琉璃替她扶发间的簪花,还心情和她说笑:“好了好了,看来还不到我们担心那些事情的时候,眼下还有旧账没有算呢。”她送她离开,同时对支荷叮嘱道,“帮衬着二娘子一些,别叫她受委屈。”
支荷欠了欠身,说是。琳琅则不以为意道:“她今日和我说过话了,看着是冰释前嫌的意思,不必担心。”
女使不往人群中走,反而把主仆二人引到荒无人烟处。这座荒废数十年的旧宅园林极大,金琉璃才接手半年,并没有完全打理好,这次槐花宴办在东边,西边倒是也趁着春天移栽了不少灌木和花果树,靠墙的那头有一排正值花期的紫藤花树,但池子和假山还没有修葺过,连琳琅都没来过几次。
清英停恰到好处的位置,隐约能看见前方树影后拉出一道长长的人影。随后拦住了支荷,说道:“郡主交代了,她要说的话很重要,只能金二娘子独自去。连我也不能去。”
支荷两道柳眉吊起来,不由得拔起嗓门道:“姑娘不要忘了,这是状元府,不是国公府!主人想去哪里,哪有客人管着的道理?你们家主子来做客,不去席上歇着,却跑来无人的地方躲躲藏藏,究竟是安排了什么下作手段,想要请我家二娘子入瓮?”
清英涨红了脸,怒道:“大胆!章宁郡主也是你红口白牙污蔑的?!”
这下好了,琳琅没能成乌眼鸡,还被迫承担劝架的职责。她将支荷护到旁边,打圆场道:“左右是自家庭院,想来郡主出身清贵,应当不屑用手段算计,何况我也没什么好被图谋的。”笑笑又道,“我去就我去呗。”
话音刚落,那边的人先出来了。大红锦衫上的麒麟织金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芒,她手中提着一串紫藤花,似是刚刚从东面折下来。
琳琅摸不着头脑地和支荷一道行过礼,才仰着脸问起公主:“殿下在和郡主说话吗?”说着往她身后探看,“郡主人呢?”
景星公主瞥了她一眼,并不作答。而是踱步来到清英跟前,冷笑了声,当即扬手甩了一耳光过去。她会用手腕带巧劲,动作看着优雅,其实力道很重,打得清英脸偏去一边,素白的脸庞立刻浮起了鲜红的五指指印:“去告诉陆有容,这一巴掌,你是替她受的。”
方才还趾高气扬的女使,这时候大气不敢出,战战兢兢垂着头,说了声是,就捂着脸仓皇逃走了。
景星公主转过视线,看到金二娘子瞪着眼睛,清澈又愚蠢,看起来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远远候着的宫女们看见她出来,立刻一窝蜂簇拥过来。她随手将紫藤花递给离得近的人,正欲说话,女官附耳和她说了两句话。她就骂了过去:“刚才的事情刚才不说,非要等阿兄过来找我吗!”
她虎着脸,嘀嘀咕咕抱怨两句,这才冲一旁的金二娘子道:“我得走了,别知会旁人了,你送我就行。”
于是琳琅有模有样地为她引路,一路送她到府门外。青石路上除了公主华盖,还有一辆同样华丽的四驾车舆,轻罗帷裳被挽起一角,但看不见里面的情形。公主知道里面有人,所以自然地走向了那边,头也不回地摆手:“行了,你回去吧。”
她还想着要怎么解释磨蹭的这一刻来钟,结果车内的人却看向窗外,盯着那个娇小的身影出神:“她是谁?”
“谁?”景星公主还没反应过来,跟着也往外看到最后一点红色的裙摆,笑了,“哦!她是金家的二娘子,就是状元夫人的妹妹,前些日子来探亲的。”
定王唔了声,随口评价道,“在家应当很受宠罢。”对着妹妹疑惑的眼神,指了指耳朵,“她没有穿耳。”
“是么?!”景星公主很惊讶,“我都没注意!”她狐疑地看着兄长,“阿兄这是多久没见过女人了,怎么对这么个姿容平平的姑娘也看得那么仔细?京中不是大把名门毓秀胜过她?对了,你看过她姐姐么?——那才是真真儿的国色天香,配个五品芝麻官,实在可惜了。阿兄若是有意,改日我请付夫人入宫喝茶。”
结果招来一横眼,定王不接她天马行空的话,淡淡道:“早都说了让你少和大哥往来,这是最后一次,下不为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