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到雅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已经点好了的满满一桌子菜,水晶肴肉、桂花糖藕、金汤鱼翅、百鸟朝凤、枣泥拉糕、杨枝甘露、御用佛跳墙、鸳鸯五珍烩、虾仁水煎包……,琳琅满目,应接不暇。
这哪里是两个人的菜量啊,门外的四个人叫进来一起吃也吃不完的好不好,王元姬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荷包,这一顿饭吃完,那王元姬此次离家出走的启动资金基本上要告罄了。
可出来混,首先不能丢了面子!王元姬脑子里快速过了一遍这些菜肴的价格,还好,应该还能有点结余,而且再三扫视所有的菜品后,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啊!对了,没有点酒啊!印象中男人们出来吃饭,怎么能没有美酒相伴呢!
“小二,来上两壶好酒!”
王元姬拉开门,学着大人的模样,豪爽地大声吆喝道。
“酒,就先不用了”,店小二刚上来,却又被甄公子给打发了回去。
见小二已经走远了,甄公子拉上门,凑到王元姬耳边低声解释,“那个,我身体不好,喝不了酒,我们这一次就以茶代酒,好不好?”
“哦,原来这样啊,没问题,没问题!”
此时此刻,其实王元姬的心里面是长舒了一口气,从小到大被当做大家闺秀培养的王元姬家教严格,又哪里有机会喝得到酒这种“危险”的东西。
而且甄公子这么一提,王元姬突然想到,在轿子里的时候,甄公子一开始面容疲惫且憔悴,所以,大概是真的身体不太好吧,因此对于甄公子的这一托辞,也不疑有他。
人生头一次单独在外面跟陌生人一起吃饭,王元姬一开始很不适应,但天生乐观开朗的她,会尝试着讲一些老掉牙的笑话,用来打破和缓解横亘在两个人之间的不熟与隔阂。
那些笑话,王元姬都是平日里从下人那里零七碎八听来的,说出来的时候多多少少有些蹩脚,要不是相对来说,沉默和尴尬更让人难以忍受,王元姬也不用真的就是硬着头皮在硬讲这些段子和笑话。
然而,令王元姬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甄公子却很是捧场,他用那双含笑的眼睛,始终温柔地看着王元姬,似乎要将王元姬所有的一举一动全部收入眼底,然后,每当王元姬讲完一个笑话,他都会非常配合地笑出声来,还会往王元姬的碗里再夹一块菜肴,像哄小孩一样的,表示鼓励,再接再厉。
“真的有这么好笑吗?”
已经讲得有些口干舌燥的王元姬,在咕嘟咕嘟地灌了一大碗茶后,实在忍不住发问。话刚落音,甄公子又贴心地将已经见底的茶碗继续斟满。
“真的很好笑啊,说实话,我已经好久没有这么开心地笑过了”,甄公子单手托腮,非常真诚地回答说道。
也对,大概是因为这位甄公子是外地过来的吧,所以听啥都觉得新鲜。
“那个,甄兄啊,你此次来洛阳准备做什么呢?来投亲还是做官呢?”王元姬心想两人聊的时间也不短了,然而对面这人,王元姬除了知道他姓甄以外,其他全都一概不知。
甄公子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眼神飘忽地注视着远方,幽幽说道,“做官?投亲?那大概是来投亲的吧……”
大概?这也能大概?
不过甄公子姓甄?莫非是当今太子母亲甄夫人的族亲?这甄夫人听说可是当今魏帝最大的禁忌,自从甄夫人被赐死后,宫里面的人已经无人敢再提起。
吃饱喝足,王元姬满足地伸了个懒腰,然后打开窗户,准备透透气,却一眼发现了天下居门口,站在玉狮子旁的管家王顺。
好家伙,离家出走的计划宣告失败,最后还是被逮到了。不过想想,这也在意料中吧,毕竟全洛阳城,能够拥有品相如此纯良玉狮子马的人家总共也没有多少。
王元姬下楼找掌柜的结账,却被告知早就有人付清了。
莫非是王顺?王元姬想象了一下,当王顺看到这惊天款目时,会不会当场惊掉下巴?哈哈哈,这场景,真的想想就好笑。
哎,不过回去的路上,肯定少不了被盘问一通就是了。
王元姬告别甄公子,然后跟着王顺乖乖回家。
王顺牵着马,王元姬耷拉着脑袋跟在后面,终于还是忍不住先行开口感谢,“呃,那个谢谢啊。”
“谢啥?”王顺一头雾水。
“就,刚刚帮我结账啊!”
“结账?结什么账?”王顺有些搞不清楚状况的直摸头,一脸莫名地望着王元姬。
啊?原来不是王顺啊?那,又会是谁呢?
看着王元姬远去的背影,“甄公子”久久矗立,若有所思。
“呵呵,王元,王元,王元姬,有趣,真的有趣啊……”
“太子,时候不早了,我们快些回宫吧”,天枢见他家主人一个人苦笑着有些失神,实在忍不住好意催促道。
所谓的“甄公子”其实并不姓甄,他姓曹,名叫曹叡,是当今大魏的太子。
“好吧,我们回宫吧……”
曹叡又坐进了轿子,轿子里面还零落着被王元姬失手撕碎的衣料。
几年前,魏帝曹丕称帝,不久即封嫡长子曹叡为齐公。同年,曹叡的母亲甄宓被魏帝赐死,曹叡因此被连累获罪,贬为平原侯。也是因为母亲的关系,魏帝总是对曹叡挑挑拣拣,看曹叡哪儿哪儿都不满意,甚至萌生过想要立许姬所生的儿子,曹礼为太子的想法,但在当时立刻就遭到了朝中大臣的一致反对。
东宫的日子,步步惊心。还未满十五岁的曹叡不仅对自己要求严格,说话做事都是处处小心谨慎,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甚至要求其身边的臣子和侍卫,也要平行端正,低调行事,生怕再被父皇再抓到把柄,受到牵连和责罚。
然而,每当夜深人静,曹叡一个人时,他总是想不通:泱泱大魏,开国之初,大赦天下,百姓举国同庆,共襄盛举,却为何独独赦免不了他的母亲。
曹叡常常在想,母亲到底爱不爱父亲,可若不爱,就不会有嫉妒;那父亲爱过母亲吗?如若不爱,便就不会有愤怒。
然而他们的爱太过复杂,其中糅合了太多的猜忌和怨恨。
宫里面有些头脑已经不太清楚的老宫女们,对曹叡说过,魏帝曾经深深地爱过他的母亲。
甄宓一开始是袁熙的妻子,袁绍的儿媳,因为花容月貌,天生貌美,做俘虏的时候就被先祖魏武帝给看上,而那时的魏帝年轻气盛,不管不顾,先下手为强,勇敢地从父亲武帝那里讨来了甄宓,因此也惹来了魏武帝的不满,迟迟不肯将其立为太子。
可能就是年轻时的魏帝将甄宓宠上了天,天真的甄宓以为她可以真的收获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圆满爱情,她自己爱的极致,爱的纯粹,就想着以同样的标准来要求她所珍爱的人,然而天子最是无情,魏帝登基后,不停地后宫纳妃,逐渐冷落了曾经的爱人,而一直颇有心机和美貌的郭女王,更是趁机煽风点火,离间魏帝和甄宓之间的感情。
相比于甄宓,郭女王显然要现实的多,她从来没有想过要做谁的唯一,她只要做后宫里面那个最受宠、最有地位的一个。
甄宓死后不到一年,魏帝又将曹叡过继给了已经被立为皇后的郭女王,郭女王膝下无子,对于将来最有可能继承大统的曹叡慈爱有加。曹叡也从点点滴滴中感受得到,郭女王的确是在努力地想要成为一个母亲的样子。
然而母亲的死,始终在曹叡心里是一个死结,他永远都无法原谅郭女王对他母亲曾经所做过的一切。
曹叡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傀儡,一个被掏走了心的傀儡,他每天都要强迫着自己同皇后上演着虚假的母慈子孝,每日一早一晚,无论刮风下雨,准时准点地到皇后的宫中问好请安。每天都要强迫着自己在众人面前强颜欢笑,以致于曹叡自己都快要忘记,真正的笑容究竟是什么模样。
几个月前,曹叡跟随魏帝围场打猎,看到有母子两鹿,舐犊情深。
魏帝看了看身边始终无精打采的曹叡,一时兴起,拉满弓弦,当即射杀了其中的母鹿,随后,将弓箭递给曹叡,“接下来的就交给你了,你帮朕把那头幼鹿给拿下!”
曹叡微微颤颤地接过弓箭,他方才分明看见,那头母鹿在最后时刻,用身体挡住了势如破竹的飞箭,在倒下的那一刻,眼里甚至溢出了不舍和欣慰的泪水。不舍,是因为从此以后,母子生死相隔;欣慰,则是因为,还好在最后一刻,它用生命保护了最为珍重的幼崽。
曹叡在那一刻恍然大悟,然后心痛到无法呼吸。
母亲或许也是为了保护他,保护她在这世上,唯一的孩子。然后用她的死,将一切猜忌、怨恨和不甘,深埋黄土,为的是留给她的儿子,曹叡,一个只有“光明”的未来……
想到这里,曹叡放下弓箭,双膝一软,跪了下来,“请父皇原谅儿臣实在不忍心射杀幼鹿,它的母亲已经死了,就请父皇开恩,可怜可怜它,给它留一条生路吧!”说到后面,曹叡忍不住地声泪俱下,泣不成声,不知是因为小鹿此时的命悬一线,还是,或许想到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