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尉府”是魏明帝新赐给司马懿的府邸,高大气派的大门,宽敞阔大的庭院和雕刻精美的花窗,无不在彰显着其主人贵重的身份。
书房内,司马懿正缓缓地打开一册竹简,他时而用毛笔在竹简上做标记,时而捻须沉思。他须发花白,却周身焕发着神采没有丝毫颓丧之气,他是一汪潭水,深不可测。
一个年轻的仆役趋步走了进来弯腰施礼道:“老爷,散骑常侍夏侯公子求见。”
司马懿缓缓地抬头说道:“知道了,你带他到正厅等候,我更衣便来。”
正厅上,夏侯玄听到脚步声忙起身侍立。
司马懿走了进来说道:“有劳贤侄久候,贤侄快快请坐。”
待司马懿在上首的太师椅上坐定后,夏侯玄复又坐了下来。
不等夏侯玄开口,司马懿问道:“府上一切还好?不知贤侄今日而来所为何事啊?”
夏侯玄站起来拱手回道:“多谢太尉大人挂心,舍下一切都好。小侄今日冒昧而来,只为有一些困惑想向太尉大人请教,还望不吝赐教。”
司马懿笑道:“贤侄坐下说话,老夫必定知无不言。”
夏侯玄坐下来说道:“太尉大人,小侄愚意以为,陈尚书所推用的‘九品官人法’,自施行以来虽卓有成效,但似有其弊端。吏部在人才的任免方面都依据中正评语,则官吏的升黜之权皆在中正。小侄以为应该对中正官的权利有所限制,不知太尉大人以为如何?”
司马懿捻须说道:“贤侄所虑亦是老夫所虑啊,待时机成熟,老夫会同陈尚书认真考量此事。贤侄才智过人胸怀大略,真是我大魏之福啊。”
夏侯玄说道:“太尉大人谬赞,子元和子上,屡立战功智勇双全,才是国家之栋梁。太尉大人思虑周全,小侄就不打扰了,改日再来拜访。”话毕起身告辞。
待夏侯玄走后,司马懿的妻子张春华从厅侧走了进来:“老爷认为夏侯玄之论如何?”
司马懿喝了一口茶说道:“夏侯玄所说自然有其道理,但是在目前的形势之下,还远远不到改制的时候,他呀,还是太年轻了,不知其中厉害。”
张春华坐下缓缓说道:“曹肇虽有千钧之力,但胸无大志,只知道和圣上终日厮混,而曹爽优柔寡断,刚愎自用,在宗亲子弟中,夏侯玄算是出乎其类,拔乎其萃了。”
夏候玄从正厅出来后来到了后院,夏侯徽正在院子里看着女儿灵儿荡秋千,小女孩的笑声爽朗,银铃一般清脆。
“徽儿,发什么呆呢。”夏侯玄走到夏侯徽身后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夏侯徽回头嗔怪道:“兄长什么时候来的,吓我一跳。”
夏侯玄笑道:“莫非是想子元了,兄长这就去宫里替子元当值,让他回来陪妹妹可好?”
夏侯徽眼睛里闪过一丝落寞:“兄长别拿我打趣了,好没意思。“
夏侯玄说道:“怎么,子元对你不好吗?“
夏侯徽抬头望着天空飞过的一群大雁说道:“我也说不清楚,自从我嫁过来,子元对我相敬如宾,可是我有时候觉得他对我太客气了,客气地不像是夫妻,我总觉得他的心不在我这里。”
夏侯玄安慰到:“徽儿别胡思乱想了,好男儿当建功立业报效国家,自然少了一些儿女情长。“
夏侯徽轻轻叹了一口气:“是啊,男子可以建功立业,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可是女子呢,只能困在这方方正正的院子里,把一生的幸福都系在男子身上,身如浮萍。“
夏侯玄看着妹妹满脸的落寞心疼地说道:“你是在怨父亲么?“
夏侯徽说道:“嫁给谁都是一样的,我是怨这个把女子当成附属品的不公平的世道。”
阮宅内,阮籍在庭院中舞剑,他身体翩然风度自成,那把宝剑在他的手里剑光闪烁如同游龙般轻盈。他的眼眸随着剑锋流转,坚定而炯炯有神,那意气风发的样子似乎整个人都在闪闪发光。
一旁的小阮拿着木头雕刻的小木剑也学着阮籍的样子有模有样的舞剑,只是步法凌乱总是摔跤,他每次摔倒之后来不及拍身上的土就迅速地从地上爬起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阮籍的每个动作,似乎怕错过了什么绝妙的招式,比比划划的同时口中还念着大阮的诗:“‘炎光延万里,洪川荡湍濑,弯弓挂扶桑,长剑倚天外‘……大阮,这几句是剑术的心法口诀吧,我每次念这几句的时候就会觉得全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力气!“
东厢房里,阮籍的哥哥阮熙正在整理书简,阮瑀的妻子孙氏秀丽端庄,不时为他擦去额头的汗珠。
“夫君,你劝劝嗣宗吧,他也不小了,也该成家立业了,总这么胡闹算怎么回事儿啊。”
阮熙说道:“胡闹?你是不知道我这个弟弟呀,虽然还没有出仕,但是文采风流,大有先父当年的风度,现如今已是名满洛阳城了。”
孙氏说道:“上一次王刺史准备举荐他当官,可谁知他去了王刺史府上终日一言不发,幸好王刺史心怀大度没有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他的心性未免也太高了。”
阮熙想了想说道:“年轻人持才傲物很正常,他还需要磨练。以嗣宗的才学,他将来会有所作为的,你呀就别瞎操心了。”
孙氏不满地说道:“我能不操心嘛,你看看咸儿,整天跟着他有样学样的,成天嘴里说点儿什么‘达者得之,不为俗子道也’之类的我听不懂的话,还有点儿小孩子的样子么。”
阮熙走过来把手轻轻放在她的肩膀上看着她的眼睛说道:“夫人请放心,有夫君在,这个家乱不了!”
孙氏推开他的手娇嗔道:“你就好好惯着他们俩个吧,母亲也不知道管管他们!“”
阮籍收起了宝剑,坐在游廊上喝茶,这时司马昭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
阮籍问道:“你不在太尉府待着,又跑到我这小院儿来做什么?”
司马昭笑道:“嗣宗,你上次不是说要同我一起种地去么?新城有一大片的水稻田,那里产的水稻极好,连文帝在的时候都赞新城之稻米‘上风炊之,五里闻香’,如今正是春深,春风怡人,种瓜点豆的好时节,随我到新城走一趟可好。”
不等阮籍开口,小阮兴高采烈地跑过来说道:“太好了,大阮带上我一起去吧,我们去踏青赏春景。“
阮籍开口说道:“谁说我要去了。小阮,这是你子上叔叔。”
阮咸恭恭敬敬地行礼道:“见过子上叔叔。”话毕抱着阮籍的脖子撒娇道:“大阮,你对我最好了,我们就和子上叔叔去吧,《诗经》有云‘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多美的春景啊。”
阮籍宠溺地在小阮的鼻子上刮了一下:“你爹娘同意了才能去哦!”
小阮一溜烟儿跑开:“我这就去找爹爹和娘亲。”
阮籍对一旁的司马昭说道:“你这个典农中郎将做的还挺称职的嘛。”
司马昭说道:“我想做出点儿成绩来向父亲证明我不比大哥差。”
阮籍拍着他的肩膀说道:“子上一定会有所成就的,我们都会功成名就。”
阮籍和司马昭相视而笑,他们两个想起了很多年前在街市上见到何晏的那天,阮籍也曾经对司马昭说过同样的话。
草长莺飞,春雨杏花,四月芳菲不尽,正是人间好时节,扬鞭策马疾行在如画的风景之中,是一大快意之事。司马昭纵马在前,阮籍和小阮同骑一匹马紧随其后,一路上是小阮欢快的歌声。
新城地处黄河中下游,日照充足四季分明,伊河自陆浑以下流出深山,进入平缓多沟的丘陵地带,两岸有大小数十条支流汇入,形成了水源丰富地势平坦土地肥沃的平原,非常适合水稻生长。
司马昭和阮籍勒住了缰绳下马,小阮刚被抱下来,脚一沾地就准备自由地奔跑,可是还没跑两步就又摔倒了。
阮籍笑道:“小阮,怎么成了软脚虾了?”
小阮坐在地上揉着脚腕儿咧着嘴笑道:“骑马时间长了,脚麻了,无妨无妨!”
司马昭和阮籍把马拴在路旁的树上,眼前大片大片的水田让人心旷神怡。
小阮对一切都感到新奇,那架在伊河边的水车吱吱呀呀不停地转动着,通过竹筒把水传送到水田里。耕牛喘着粗气不时哞哞地叫着,拖着犁翻地。佃农们在水田里各自忙碌着。到了秋天,这里将遍地是金灿灿沉甸甸的稻穗,这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让人充满希望。
司马昭感叹道:“这才是我大魏坚实的后盾。蜀军之前屡犯我边境,数次因粮草不济而退兵,粮食是国家的命脉所在啊。”
阮籍说道:“武帝在时,采用屯田制,富国强兵,使仓禀实,衣食足。组织无地的流民开荒地屯田,自然于国于民有利,但是士家制度下的屯田屯的可是兵士的血汗呐。”
司马昭看着阮籍的眼睛说道:“你还在想那个在‘太学’里被带走的士家女孩?”
阮籍说道:“我一直记得你大哥说的那一番话,我们现在的生活建立在一部分人的牺牲上,似乎他们的人生就是为了做王朝的牺牲品。”
司马昭说道:“别愁眉苦脸的了我的大才子,等我有一天当了大将军,等你位列三公之后,我们就奏请天子,废了这士家制度又有何难。”
阮籍眼睛里的光又被点亮了,他挥舞双臂抑扬顿挫的说道:“好啊!定国安邦,济世安民,舍我其谁!”
司马昭被这热情所感染,他学着阮籍的样子振奋地喊出:“定国安邦,济世安民,舍我其谁!”
二人相视大笑,爽朗的笑声在树梢,在云端久久徘徊。
魏明帝的寝宫里,明帝正和曹肇投玩投壶的游戏。
他穿着宽大的袍服,没有束衣带,露出白皙的胸膛。他半眯着眼睛聚精会神地把一只箭投了出去,那剑锋碰到壶壁后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曹叡不耐烦地说道:“长思呐,看来只孤又要输给你了。”
曹肇得意地说道:“陛下这次再输,可是要把寝衣输给我了。”
曹叡笑道:“尽管拿去好了,要多少有多少。”
说话间内侍官走进来,跪伏在地:“启禀陛下,陈尚书和太尉在外等候多时请求面圣。“
曹叡说道:“不见不见,孤不就是修两个宫殿吗,这帮子腐儒天天来孤耳边聒噪。就说孤龙体抱恙。”
“诺。”内侍官起身趋步向殿外走去。
陈群看到内侍官走了过来,焦急地问道:“可是陛下召见我等。”
内侍官躬身施礼道:“回两位大人的话,陛下今日龙体抱恙,不便召见二位大人,二位大人请回。”
陈群忧心忡忡地对司马懿说道:“现在正是战乱之时,吴、蜀还对我中原虎视眈眈,边疆未宁,陛下不思强兵养民,却大兴土木征调劳役,几乎造成农桑之事停顿。长此以往,恐会动摇我大魏的根基啊。”
司马懿说道:“当今圣上处事沉着,刚毅有主见,恐不肯轻易听我等老朽之言呐。明日朝堂之上再谏吧。”
司马昭和阮籍正在查看水田的播种情况,突然远处一个戴着草帽赤脚在泥地里糊田埂的人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
阮籍说道:“子上,你看那个人身形背影像不像山巨源?”
司马昭仔细辨认后说道:“是有那么点儿像,过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小阮正在和一个衣服上打补丁的小女孩抓青蛙玩,阮籍过去一把把他揽在怀里就走。
小阮手脚突然腾空,他大喊道:“大阮,你干什么呀?没看到我正忙着呢吗?”
阮籍把他放在地上说道:“我们去那边看看,似乎有故人在此。”
小阮跟在后面不满地说道:“你自去找你的故人好了,我还要和‘今人’玩呢。”说着转身就往回跑。
司马昭一把抓住他的领子把他扯了回来:“这个小家伙一见了小丫头就走不动道了。”
说话间已走到了离那人不远的地方,阮籍试探性地喊了一声:“巨源兄?”
只见那人愣了一下,然后好奇地回过头来,看到昔日的同窗,山涛把草帽摘下来喜出望外地说道:“嗣宗,子上,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司马昭上下打量他后说道:“巨源兄,果然是你。我现在负责这里的农业生产,嗣宗陪我来视察水田,你怎么会在这里种地?”
山涛说道:“从‘太学’回来后一直没有什么施展抱负的机会,我就暂时在这里边种地边读书。这位是谁家的公子啊?”山涛看着小阮问道。
阮籍道:“这是我的小侄儿,阮咸。”
小阮皱了皱眉头不满地反驳道:“大阮!叫我小阮!”
山涛笑道:“寒舍离这里不远,还请三位公子赏光一同到舍下喝碗清茶。”
山涛的农舍朴素但不失雅致,院子里的梨树花团簇簇。微风吹过,花瓣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颇有意趣。他们四人坐在露天的石桌石凳上边喝茶边看梨落如雨。
司马昭开口说道:”巨源兄,你对新城水田比较熟悉,依你看这里的水稻产量还有提升的空间么?”
山涛笑道:“你这个父母官当的倒是尽心尽责。只要朝廷不在农时征调民夫去服徭役,收成自然不会差。”
司马昭说道:“父亲和尚书台屡次劝谏,可陛下执意大兴土木,这确实是舍本逐末之举啊。”
山涛沉思了片刻说道:“现在在农具上倒可以做做文章。”
“农具?”司马昭疑惑地问道。
山涛两眼放光说道:“对,现在我们使用的都是单杆犁,效率低,我想可以让工匠设计一种双杆犁,这样的话,一头牛可以同时驱动两只犁,在原来的基础上效率可以足足提升一倍。“
司马昭拍手称赞道:“巨源兄果有才思,胜我等多矣。”
这时一旁的小阮坐不住了,他扯着阮籍的袖子说:“大阮,我想去抓鱼,你带我去抓鱼好不好?”
阮籍笑道:“好啊,把小阮放在水田里当鱼。”
小阮嘻嘻一笑说:“那我当大鱼,就可以吃水田里的小鱼了啦。”
司马昭听了他们的对话不禁心头一动,他站起来在院子里来回踱步,口中喃喃自语道:“去水田里抓鱼……去水田里抓鱼……”
他突然兴高采烈地拍手道:“有了!巨源兄,嗣宗,我们是不是可以在水稻田里养鱼?水稻田里为什么不能有鱼呢?”
阮籍转过头去问山涛:“巨源兄,你觉得子上这个想法有可行性么?”
山涛沉思了一会儿说道:“我们可以把目前的田埂加高,按照水稻的生长周期来看,插秧半个月后秧苗足够的稳固,这个时候可以投放鱼苗。鱼可以吃掉水田里的虫子,鱼的粪便也可以作为水稻的肥料。五月份下鱼苗,九月份放水收鱼割水稻,这样的话稻田里养鱼一田两用是完全可以实现的!”
他们神采奕奕,都为这个历史性的农业改革感到兴奋,仿佛已经看到了几个月后的硕果累累,仿佛已经闻到了鱼米之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