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洛阳城笼罩在一片腥风血雨的肃杀之气之中时,在山阳竹林掩映、溪水环绕的竹林泉庄园还是一片生机盎然的翠绿。这钟灵毓秀之地俨然如世外桃源一般,只是不知道这桃园的平静还可以维持多久。
嵇康左手握着一把剑胚,右手拿着铁锤有节奏地一下一下砸在剑胚上,烧得通红的生铁在铁锤的击打下,迸射出星星点点的火星。
向秀在一旁卖力地拉着风箱,他不厌其烦地重复着枯燥的动作。和嵇康一同打铁的时候,他感觉到了体内勃发的力量。那是一种健康的,健壮的生命力的爆发,那种力量让他觉得愉悦。
阮籍和山涛在不远处的石桌上下棋。阮咸怀抱着秦琵琶,悠扬空灵的旋律如同潺潺的山泉水从他的指尖流出。一旁的刘伶握着酒壶侧卧在他身边,他双目微闭,不知是沉醉于美酒,还是沉醉于小阮的琵琶声。
他们是一群饱学之士,都是麒麟之才。然而政局动荡使他们报国无门只能独善其身。
迷茫中名教的大厦已在他们心中轰然倒塌,越名教而任自然,无为而成、不拘礼节、旷达脱俗的生活态度亦是不得已而为之吧。
正在这个时候王戎欣然而至,阮籍看着他笑道:“你们看这个俗物又来败我们的兴致了。”
王戎笑道:“诸位高士的兴致岂是在下能败坏的了的?”
山涛把几粒棋子放回棋盒内笑道:“嗣宗最爱拿人打趣了,澹冲从何处而来啊?”
王戎弯下腰来看着这局已入胶着的棋说道:“二位陷入僵局,难以破局呐!巨源兄,也就你们在这个时候还有如此雅兴了,洛阳城现在已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了。”
山涛回道:“我们不过是在野的民夫而已,洛阳的风暴还不至容不下几名匹夫吧。“
王戎看了看阮、山二人复又说道:“被故大将军案牵连的士人不在少数。大家都在传嗣宗中兄当初拒官,巨源兄辞官是有先见之明的高士,不知你们二人今后……”
不待他说完阮籍打断他说道:“怎么样,你们看我说的没错吧,此人不是俗物是什么?”
众人哄然而笑,王戎也摇头而笑。
阮籍走到嵇康身边问道:“叔夜,你这宝剑铸得如何了?你倒是对这铸剑之术颇有兴致啊。”
嵇康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他回道:“铸剑工艺繁琐,要经过反复地捶打、刨锉、淬火、磨光、钢磨、镶嵌等,每一道工艺都极其考究。拿这锤打来说,需要根据温度调整好每一锤力量的变化,多一丝少一毫都是不行的。这术中的道对于修大道来说亦颇有助益。”
阮籍若有所思地说道:“说得好,道在天地万物之中也在术之中。普通人把一件事做到极致自然就找到了其中的道。妙啊,甚妙!”
待众人散去,嵇康背了背篓独自上山采药。他需要好友的陪伴,也需要从热闹中抽离出来和自己相处,和回忆里的她相处。
这里树木葱茏,地上、树干上都爬满了绿茸茸的苔藓。时光在这里如同被封印了一般,你会感觉到它们也许从远古开始便是这一片汪洋的绿色。
嵇康把沿路采的药草都放在背篓中。已经很长时间了,他总是悄悄把装满药草的背篓放在刘曼的庄园门前,等看到刘曼或傻姑把背篓拿进去他才落寞地离开。他现在能为她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嵇康把背篓放好后躲在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后,他日思夜想的人却是他没有勇气再见的人,只要远远地看她一眼知道她过得好他就心满意足了。
过了许久,那扇门从里面被吱呀一声地推开,是傻姑和刘曼走了出来。
傻姑走在前面一眼便看到了那个背篓,她兴奋地说道:“姐姐太好了,今天这里又有草药了,我们不用去采药了!”
刘曼看着那筐药草愣了半晌喃喃地说道:“与君本无缘,何故又来乱我心弦。罢了,傻姑收了吧,今日不必出山了。”
傻姑欢天喜地地把那背篓抱了进去,刘曼在门前四望见空无一人轻轻地掩上了门。
嵇康心绪纷乱失魂落魄地转身准备离开,他一回头居然看到曹璺不知何时站在了他的身后。
嵇康吃惊地说道:“你跟踪我,你想做什么?”
曹璺的脸上毫无血色,她望着那扇紧闭的大门说道:“夫君的心上人果然轻灵如梦。我们曹家已然失势,夫君大可纳她为妾,或者休了我娶她为妻。”
嵇康痛苦地说道:“错过了一时便是错过了一世。如今的我根本不配站在她的面前。走吧,当初我既不是因你曹家的权势而娶你,如今也不会因你家失势而弃你。我们就这样槁木般枯坐到老吧。”
山涛提着一包点心回到家中,妻子正在招呼孩子们吃晚饭。
妻子王氏问道:“可曾吃过晚饭?”
山涛讪讪地回道:“回夫人,吃过了。”
他把点心递给王氏:“夫人,这是给你买的点心。”
山涛的两个幼子一听到点心,兴奋地从母亲的手里夺过来,狼吞虎咽地扫荡得干干净净。
山涛见状又是心酸又是生气地呵斥道:“狼崽子还有没有点规矩了,去面壁思过!”
两个孩子见父亲动怒不敢造次,乖乖地去墙角站着面壁。
一个更小一点的孩子因为点心太噎了复又回到桌旁喝了一口稀粥,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才又站到墙角。这一幕令山涛哭笑不得。
王氏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说道:“也怨不得孩子们,他们还小,每天只吃两顿稀粥根本填不饱肚子。去岁闹蝗灾,我们基本上没什么收成。再这样下去,稀粥也只怕是吃不了几天了。”
山涛叹道:“老百姓看天吃饭,抗风险的能力是极差的。”
王氏笑道:“夫君这般语气,倒还像是悲天悯人的父母官似的。”
山涛说道:“夫人不必忧心,我当初辞官皆因局势不明朗害怕祸及家人。如今司马氏专权,朝堂之上也算是局势明朗了,我再出去做官好了。”
王氏说道:“就算你满腹才学,但这官岂是你想辞就辞想做就做的。”
山涛拿起茶杯呷了一口茶说道:“我去找司马子元,我们与他家沾亲,我与他又有同窗之谊,去谋个一官半职应该不是难事。”
王氏端过一盆洗脚水,替他把鞋脱下来说道:“是了,就算不为这一家老小的生计,夫君满腹经纶之才一腔报国安民之志也不该被埋没了才好。”
山涛弯下腰来紧紧地握着王氏的手,他看着这一双因操持家务而变得粗糙的手心疼地说道:“知我者夫人也。夫人放心,我一定会让你和孩子们过上好日子的。”
次日,山涛拿着拜帖来到太傅府。他整理了一下衣冠,对守门的两名家丁施礼说道:“在下山涛,山巨源,是府上已故夫人的远房侄子,今日欲拜见你们家大公子,劳烦二位通传一下。”
两位家丁上下打量着他,见他衣着普通便有轻慢之意。
其中一名家丁说道:“我来府上十几年了,怎么从未听说过有您这位远亲?大公子今日不再府上,您还是改日再来吧。”
山涛看二人神情便知他们是有意刁难,奈何囊中羞涩没有银两打点只得叹气准备离开。
“巨源兄,你怎么在这儿?”山涛回头只见司马昭骑着马迎面而来。
那两名家丁赶忙迎上去请安牵马:“二公子回来了。”
司马昭下马后把马鞭递给其中的一名家丁,搂着山涛的脖子说道:“巨源兄,这些年我都在战场上厮杀,好久不见你和嗣宗,嗣宗现在何为?”
山涛笑道:“他呀,还是老样子,不过是逍遥于林泉之间罢了。”
司马昭笑道:“他也该收收心了。对了,巨源兄今日来是?”
山涛略带拘谨地说道:“噢,我是来找子元的。这两个小兄弟说子元今日不在府上,我刚准备走就遇到你了。”
司马昭看向那两个家丁,他们早已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求饶不止:“二公子饶命,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二公子饶命。”
司马昭面露凶光说道:“回头再找你们算账。”
他复又对山涛说道:“巨源兄跟我进去吧,兄长近日都在书房读兵书。”
山涛跟随司马昭径直来到司马师的书房。
司马昭一只脚刚踏进门槛就先开口说道:“兄长你看谁来了。”
司马师放下手中的竹简,他看到跟在司马昭身后的山涛也大感意外。虽说是远亲,可这么多年来他还是第一次登门。
司马师起身迎接道:“稀客,稀客!什么风把巨源兄给吹来了。”
山涛施拱手礼说道:“惭愧,惭愧。本是应该多多走动才对,奈何纠缠于庶物一直脱不开身。”
按宾主坐定看茶之后司马师开口说道:“正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巨源兄此番前来所为何事啊?”
山涛心下想着,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他松弛下来大大方方地回道:“实不相瞒,此番特为求官而来。”
“哈哈哈……”司马师笑道:“巨源兄真是直抒胸臆、胸怀坦荡啊。只是听闻前些年巨源兄已官至河南从事,后来不知何故弃官而去,如今怎么又特来求官了呢?”
山涛神态自若地答道:“前番意气辞官实为与同僚不睦,现在想来真是舍本逐末之举。如今朝堂政治清明,我欲出仕为朝廷为百姓尽自己的一点绵薄之力。”
司马昭猜不透司马师的心思遂从旁劝说道:“兄长,巨源兄的才学你还不知道吗,当年他可是钟夫子最得意的门生了。既然巨源兄肯出来做官,兄长可不能让他明珠暗投啊。”
司马师笑道:“既然‘吕望’欲仕,我自然是倍感欣慰。巨源兄,不知从事郎中一职可入得了你的法眼?”
山涛听到司马师将他与‘吕望’相比明白这其中有讥讽之意,但是他迫切地需要一个实现自己抱负的机会。他起身施礼道:“感激不尽。”
一旁的司马昭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好友阮籍,他说道:“兄长,嗣宗才名满天下,你和父亲说一下也给他一个职位吧。”
司马师心下正想着拉拢一批有名望的人,从而潜移默化地影响天下人对司马氏的评议,遂欣然应允道:“好啊,就让巨源兄和嗣宗一起上任吧。”
司马昭兴奋地说道:“多谢兄长。”
山涛在心里暗暗叫苦,子上一片好心,可嗣宗却未必想做这个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