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陆逊来到府中的正院求见陆绩。
正院门口的家仆道:“族长今日身子不适,不见人,公子若是没什么要紧事,请改日再来吧。”
陆逊道:“我有急事。”
家仆进去通报了,过了一会儿,出来道:“族长有请。”
陆逊进了屋,见陆绩靠坐在主位上,支着额角,对着案几上的黄铜星象仪出神。
陆逊道:“叔父,方才从吴侯府传来消息,孙策斩杀了高岱,侄儿特来告知。”
陆绩不为所动,只是“嗯”了一声,似是早在预料之中。
陆逊默默地站着不走。陆绩奇怪地看向他:“怎么?你还有事?”
陆逊道:“我只是觉得奇怪,当初叔父为了替高岱求情,每天去吴侯府静坐,连自己的身子都不顾,为何今日得知高岱的死讯,却如此冷漠?”
陆绩听了非常不悦,言辞骤然犀利起来:“那你想让我怎样?哭给你看?”
陆逊这天也异常倔强:“其实我早该想到,你根本不是去替高岱求情的,而是想让他死,就像于吉一样。那天我去吴侯府给你送衣裳,你先是让我陪你静坐,后又打发我回府,言行前后不一,原是要把我支走,好趁孙策不在,去见吴夫人。叔父,你为何一定要高岱死?”
陆逊向来恭顺,从没有过如此忤逆的时候。陆绩既震惊,又生气,怒道:“陆伯言,你好大的胆子!你是在质问我么?”
陆逊道:“叔父,你的手段的确很高明,孙策为了镇服人心,不得不杀一儆百,但他杀的人越多,就越不得人心。孙策与咱家有仇,你要找他报仇,我不好说什么,但于吉和高岱是无辜的。于吉曾替你看过病,高岱更是对你推心置腹,至死都没告诉孙策是你在挑拨离间,可你却如此无情地利用他们。叔父,为了报仇,你还要把多少无辜的人卷进来?”
陆绩冷然一哂,漆黑的双眸如同浑天仪上的寒星一般,森冷至极:“于吉和高岱的确无辜,但孙策当年攻打庐江郡的时候,想没想过庐江郡的百姓何辜?陆氏的族人何辜?我父亲陆康何辜?”
他提起父亲,难抑悲愤,苍白的面颊上泛起一丝病态的嫣红,含恨切齿道:“我早就说过,要让孙策在江东永无宁日!”
陆逊恳求道:“叔父,收手吧。乱世当道,成王败寇,输了就要认。当年就算不是孙策攻打庐江郡,也会是别人,冤冤相报何时了?”
陆绩恢复了漠然,闭上眼,道:“我累了,你走吧。”语气虽淡,但不容置疑。
陆逊情知他认准的事,怎么劝都是没用的,只得无奈地退出了卧房。
***
周瑜走后,孙策起初记着他的叮嘱,没有擅自外出打猎。
直到几天前,他手下的官员进献了一匹骏马,据说是辗转千里从关外弄来的西凉种,在江南极为罕见。
此马善于奔袭,能在岸上追平顺流而下鼓满风帆的船,孙策给它取名叫惊帆,对它极为喜爱。
这日,孙策闲来无事,骑着惊帆去军营跑了几圈,因着军营的马场不够大,孙策没尽兴,又带人去了后山。
惊帆高大神骏,在山里跳溪涧、跨灌木,如履平地。随行骑兵的马却大多是江南当地的普通驽马,不如惊帆灵活,胆子也小,遇到石头沟壑总是犹犹豫豫地不敢跳,很快都被惊帆远远甩在了后头。
孙策一路策马疾驰,来到平常打猎的山涧边,翻身下马,放惊帆去吃草。
这日风清日明,水面波光粼粼,孙策独自站在岸边,想起与周瑜在此共度的时光,微微地笑了。
然而他却不曾留意,在暮春茂密的苇草中,有一双眼睛,已然悄悄地盯住了他。
***
孙策遇刺的消息如同晴天霹雳,骤然传遍了江东。
孙权赶到吴侯府时,孙策已经昏迷不醒了。他仰卧在榻上,平日里英俊非凡、人见人羡的脸,此刻被白布层层包裹着,一大滩血迹在白布上洇开,触目惊心。
孙权走近床榻,含泪唤道:“大哥!”
榻上的孙策双目紧闭,一动不动。
侯府的医倌道:“吴侯被刺客用箭射中了脸颊,伤重昏迷,尚未醒转。”
孙权道:“即便被射中了脸,但脸颊又不是什么要害部位,想必是没有大碍的,是么?”他眼巴巴地看着大夫,期冀能得到肯定的答复。
医倌叹了口气,低头避开他的目光:“箭上有毒,已顺着血脉流遍了全身,可见刺客是铁了心要置吴侯于死地。吴侯的时间不多了,请二公子节哀。”
孙权的眼泪应声而落,他伏在孙策的榻边,呜呜地哭了。
***
这一夜,因为江东出了大事,陆逊难以入眠,在卧房里彻夜办公。
天明时分,街上忽然吵闹起来,人声鼎沸。
陆逊因为代管族务,需得时常见客,所以住得离陆府的正门很近,能听见街上的动静。往常这个时辰,城里的百姓大多尚未起身,是一日之中最为清静的时候,今日有些反常。
陆逊把随从叫进来问道:“外头出什么事了?”
韩扁道:“今日天象有异,现下是平旦时分,日头已经升起来了,可月亮却仍未西沉。城里的百姓没见过日月同天的奇景,一传十,十传百,都在街上看热闹。”
陆逊穿上外衣出了门。来到街上,巷子里挤满了看光景的百姓,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
陆逊站在府外的台阶上,仰头朝天上望去,只见东方晨光熹微,一轮初升的朝阳正升至半空。而在西方,一弯弦月尚未沉落远山,在朝阳的映衬下,它的光芒清晰可见,几乎与日同辉。
韩扁忍不住感叹道:“果然是日月同辉的奇景。”
陆逊却面无喜色,他微微皱眉,不知想到了什么,半晌才道:“听闻吴夫人当年曾梦见月入怀,便生下了吴侯孙策,后又梦见日入怀,生下了孙权。如今日月同天,怕不是什么征兆?”
韩扁一听也觉得有道理,忐忑不安地道:“难不成是吴侯府那边出事了?是不是吴侯已经……”
陆逊忧心忡忡地道:“但愿不是才好。”
这时,有个人奋力地挤过看热闹的人群,朝着这边走了过来。陆逊认出是他派往巴丘通知周瑜的府兵。
府兵挤到跟前,走上陆府的台阶,对陆逊道:“属下已将吴侯遇刺的消息告知了周护军,周护军现已在带兵回来的路上了,只是巴丘地处偏远,回吴尚需时日。周护军托属下转告公子,若是吴侯府那边有什么异动,请公子设法保护孙权,直到周护军回来为止。”
陆逊道:“我知道了。”
***
吴侯府,前殿。
殿内寂静无声,几盏连枝灯奄奄一息,榻边的鼎炉若有若无地吞吐着香雾,却掩盖不住殿内刺鼻的血腥气。
孙权已在孙策的榻边守了一天一夜了,孙策依旧昏迷不醒,医倌来给他换了几次药,却仍是止不住血。
孙权小心地用白布替孙策擦去血渍,又忍不住轻声啜泣起来。
这当口,殿外忽然响起了兵甲铿锵声,随即一个少年将军大步跨进了殿。他头戴兜鍪,身穿银铠,腰仗长剑,肩披一袭鲜红的斗篷,威风凛凛,丰神俊朗。他的眉眼像极了孙策,正是孙策的三弟孙翊。
守在榻边的孙权回头看了看他,问道:“孙翊,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是在匡琦城带兵打仗么?”
孙翊道:“听闻大哥出事了,我这个当弟弟的怎能不回来?”走到榻前,低头看着孙策。
孙策脸上的伤势极重,见者无不落泪,孙翊却面无异色,仿佛榻上躺着的,只是个毫不相干的人。
他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伏在榻边侍病的孙权,皮笑肉不笑地道:“我方才已经问过了医倌,大哥怕是醒不过来了。你本在阳羡当地方官,却抢在我之前跑了回来,只怕不是心疼大哥,而是急着继领江东吧?”
孙权听了心下不豫,却还是忍着气,起身道:“咱们出去说。”
两人一前一后地来到殿外,孙权见廊下值守的侍卫已尽数换成了孙翊的兵,气得道:“你这又是什么意思?分明是你自己有备而来,却反咬我一口?我回来是为了探望大哥,除了随行的亲兵,我连朱然都没带!”
孙翊以手仗剑,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仿佛胜券在握:“那便更好办了,你若是个识时务的,就乖乖俯首称臣,等我来日继领了江东,就放你一条生路。如今朝中的文武大臣都是我的拥趸,我只是来拿回本就属于我的东西罢了。”
孙权啐了他一口:“你真是大言不惭!”
孙翊并不动气,扬声道:“张公!”
孙权的脸色变了。
一位身着朝服的老臣慢慢地走上殿前台阶,立在了孙翊的身旁。他须发皆白,但精神矍铄,气势摄人,正是张昭。
孙权顿时全明白了,孙翊能这么快赶回来,是因为朝中有人给他通风报信,但他没想到的是,这个人竟是张昭。
孙权厉声质问道:“张公,你是文臣之首,行事为何如此有失偏颇?”
张昭躬身向他行礼:“老臣只是为江东早作打算罢了,现今是乱世,需得有一个像吴侯一样能征善战的人来继领江东。而你打仗的本事不如三公子,请恕罪。”
孙翊得意极了:“如今我有张公的支持,你又有谁的支持呢?周瑜么?就算他是你的拥趸,可他人在巴丘,远水解不了近渴。孙权,认输吧。”
这当口,忽然有一个士兵匆匆跑了过来,他面带血渍,刚经历过一场厮杀,大声道:“三公子,不好了,有人带兵冲破了正门,杀进来了!”
孙翊吃了一惊:“正门外有重兵把守,怎会如此?”
话音未落,一群士兵随后冲上了台阶,个个利刃出鞘,护卫在孙权周围。
孙翊见他们的装备不像是孙氏的兵,每个人胸前的护甲上,都烫着一个“陆”字。
士兵们让开一条路,一位少年走了出来,站在了孙权的身边。
他长身玉立,身着一袭锦缎青衫,腰佩铜剑,儒雅清秀,像从古画中走出来的清贵书生,然而他斯文温润的气度之中,又隐隐透着一丝肃杀之气,令人不敢小觑。
少年冷声道:“我支持孙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