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后,吴郡吴县,陆家祖宅。
陆逊独自坐在琴室里,面前的案几上摆放着一张蒙了尘的古琴。
他抬手轻轻地拂过琴弦,却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庐江之战到如今已经持续一年之久了,期间几乎每天都有陆氏族人战死,族中丧事不断。碍于此节,陆逊已经一年多没弹琴了。
他正对着琴怔怔地出神,忽然,外头传来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听着像是陆绩。
陆逊的心猛地一颤,忙抬起头来,他的随从韩扁随即跌跌撞撞地进了屋,哭着道:“公子,刚刚从庐江郡传来消息,孙策攻破了城池。陆大人誓与庐江共存亡,在城楼上拔剑自刎了!这一战,咱们家彻底败了!”
虽然对这一天早有预料,但陆逊的心还是狠狠地沉了下去。他的手从琴上滑落,带动琴弦,发出了一声刺耳的鸣响。
不久后,陆康的灵柩被从庐江郡运送回老家吴郡安葬。与江东陆氏并称“吴四姓”的其他三大世族顾、朱、张氏的族长都亲自前来吊唁。
陆康的幼子陆绩悲痛欲绝,在灵堂上数度哭得背过气去,不得不卧床静养,一切人情往来皆都由陆逊代为出面。
这日,陆逊正跪在堂前守灵,忽听门人扬声唱报道:“吴郡太守许贡许大人前来吊唁——”
陆逊起身迎到门口,躬身行礼:“拜见太守大人。”
吴郡太守许贡忙扶他起身,道:“伯言不必多礼了。”
陆逊歉然道:“小叔父为父服丧太过悲恸,又一向体弱,恐怕不能亲自出面拜见大人了,还望大人见谅。”
许贡道:“无妨。伯言,你也要节哀才是。”
两人来到灵堂上,许贡亲自燃香祭奠了陆康,慨叹道:“我与陆太守同朝为官,又同是一郡之守,他遭此劫难,我真是于心不忍。陆绩是陆大人年近六旬才得的独苗,来日定会继承陆氏族长之位。但他尚且年幼,今后族中的大小事务,还要靠你替他多多分担。”
陆逊道:“晚辈一定尽力而为。”
许贡又愤然道:“庐江一战,陆氏族人几乎被屠戮殆尽,十五岁以上的男丁竟全部战死,无一幸免!孙策下手未免也太狠了!我早就看出他是项籍之辈,若再放任他如此胡作非为,无异于养虎为患。我此番要向朝廷上疏,请求皇帝下诏招他进京,加以管制,否则他迟早有一天会打到江东来!”
陆逊默默地听着。
此后数年间,中原一带战乱频仍,但好在江东还算平静。
陆逊一心一意地替陆绩掌管着家事,并随着年纪渐长,接管了族中诸务。
繁忙之余,他隐约听说袁术在寿春僭号称帝了,朝廷旋即下诏命孙策带兵前去讨伐。袁术最终落败,客死他乡。
只是,这一切仿佛都很遥远。直到孙策突然率兵东进,一举击败了庐江太守刘勋,将溃逃至庐江的袁术残部三万余人尽数收入麾下,紧接着便剑指江东。
一时之间,江东人心惶惶。吴郡四大世族的族长连夜聚首,商议对策。
陆逊陪同陆氏族长陆绩来到议事厅时,其他三族的族长都已到齐了。顾氏的族长顾雍年纪最长,坐在主位上,陆逊与陆绩年纪最轻,坐在末位。
两个人刚入席,便有一个士兵匆匆跑进来,对顾雍耳语了几句。顾雍叹了一叹:“刚得到线报,隔壁会稽郡的世族望风依附,不战而降,孙策现已占据了会稽郡,自立为太守了。”
张氏的族长失声道:“吴郡与会稽郡皆为江东腹地,唇齿相依,如此一来,江东岂不危殆?”
顾雍道:“孙策能征善战,一向锐不可当,况且他如今统兵几万人,声势更是不同往日,会稽世族投降也是为了自保。”
朱氏族长愁眉不展:“孙策野心勃勃,不会只满足于占领会稽郡,下一个遭殃的必是吴郡。凭咱们一己之力,能与之抗衡么?”
陆绩冷声道:“孙策于我有杀父灭族之仇,我与他不共戴天!不管你们三家如何,我陆氏绝不投降!”
张氏族长道:“吴四姓一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所以能在江东历经数百年而兴盛不衰。孙氏与陆氏有仇,便是与吴四姓有仇,咱们理应同仇敌忾,一致对外。”
顾雍沉吟道:“就算要与孙策开战,也得先问问太守许贡的意思,毕竟他才是朝廷任命的吴郡太守。若是许贡不想打仗——”顾雍摇摇头,无奈道:“那咱们也不得不降,只因师出无名。”
这时,有个人忽然跑了进来,大声道:“各位族长,不好了!方才孙策派兵夜闯太守府,半押半请地把太守大人带走了!孙策心狠手辣,一看就没安好心,请各位族长救救我家大人。”
顾雍见他面生,问道:“你是何人?”
那人道:“小的是吴郡太守许贡的门客,今夜本是小的当值,太守大人走得仓促,来不及知会心腹手下,让小的前来报信!”
四位族长互换了一下眼色,张氏族长含恨道:“可恶!竟被孙策抢先了一步!”
朱氏族长道:“孙策如今有许贡为质,必会以他的性命相要挟,勒令咱们归顺,吴郡此番难保了。”
顾雍看向坐在末席的陆绩,道:“公纪,许贡担任吴郡太守时,与吴四姓修通家之好,你父亲陆康在世时,也与他素来亲厚。如今许贡落难,咱们不能见死不救啊!”
陆绩咬紧牙关,久久没有松口。
***
此时此刻,吴郡的太守府中,孙策身着铠甲靠在主位上,悠闲地喝着酒,不时地瞟一眼坐在侧席的许贡。
许贡的案几上也摆着酒菜,然而许贡却只是低着头,一动不动。
天快亮时,孙策的副将进来禀报道:“将军,吴四姓派人前来请降了。”
孙策志得意满地笑了,他饮下杯中的残酒,将酒樽往案上一放,朗声道:“好!知会公瑾等人,即刻带兵进驻吴郡,绝不能给吴四姓反悔的机会,尤其是陆氏!”
副将领命退下了。
孙策从主位后站起来,走到许贡跟前,笑道:“吴四姓还算厚道,没有置许太守的性命于不顾。”
许贡肃然道:“世族风度,向来如此,不似趁国难起家的寒门,唯利是图,不择手段,毫无道义可言!”
孙策就是寒门出身,闻言不觉冷下了脸。
许贡视若无睹,起身道:“恭喜将军兵不血刃便拿下了吴郡,这下我可以走了吧?“说罢便向门口走去。
孙策却先他一步挡在了门口:“等等。”
许贡不悦道:“将军还有何事?”
孙策关上门:“你曾数度上疏朝廷,称我是项羽之辈,请皇帝下诏招我进京,有这事没有?”
许贡不动声色地道:“没有。”
孙策的目光陡地凌厉起来,他从怀中摸出一纸奏疏,摔在许贡身上:“还敢说没有?这奏疏上白纸黑字署着你的大名,你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你以为我在朝中没人是么?”
许贡面不改色地道:“我上疏称赞将军骁勇善战,有项羽之能,请求朝廷给你加官进爵,善加调用,何错之有?”
孙策冷笑道:“我虽是行伍出身,却不是什么都不懂的莽夫。你的奏疏表面上看起来的确是为我讨封赏,但实则是明升暗降,想借此把我调去京城加以控制!我若中了你的圈套,现下只怕已经被困死在京都了!曹操和袁绍如今也因为你的奏疏,把我视为心腹大患!”
许贡针锋相对地道:“曹操和袁绍视你为心腹大患,不是因为我的奏疏,而是因为你行兵打仗太过招摇。”
孙策气极反笑:“许贡,你真是个硬骨头,既然如此,我留着你也是徒留祸患。你若非说我是项羽,那我此番就让你见识见识,何谓江东霸王!”他猛然拔剑,一剑刺穿了许贡的胸膛。
孙策的雄兵在一日之间迅速占领了吴郡的各处要塞。当许贡遇害的消息传来时,吴四姓悔不当初,却已然失去了反抗的余地。
翌日,陆绩在陆逊的搀扶下登上府中的角楼,向府外眺望。
吴县城中一片兵荒马乱之象,昔日喧嚣繁华、人头攒动的市井街道如今萧条冷清,百姓人人自危,闭户不出,只有一队队骑兵不时列队从街上经过。
陆绩凭栏恨声道:“孙策真是欺人太甚!昔日在庐江郡,他杀我父亲,灭我族人,与我族结下血海深仇!咱们退回江东老家,他又不依不饶地跟来作对!吴四姓分明已经归顺于他,孙策却仍然背信弃义,杀了许贡!我真不明白咱们哪里得罪他了,他竟如此心狠手辣,难不成要将咱们赶尽杀绝么!”
陆逊劝慰道:“成王败寇,自古如是。事已至此,叔父就别多想了,保重身子要紧。族中的事,就交给侄儿打理吧。”
陆绩充耳不闻,他苍白的手指紧紧地攥着栏杆,似乎要嵌进木头里去:“孙策有能耐占领吴郡,也得有能耐坐稳江山才行,我一定要让他永无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