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海夫人是个能生的,十年间生了五个闺女,李海虽说有些失望却仍存有期许,终在第十二个年头李夫人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这位李小公子如今尚不足十七,生得肤色如玉,眉目清秀,尤其是那双眸子清澈纯净,不掺丝亳杂质。最难得的是他极为聪慧,三岁出口成诗,五岁落笔成章,故尔李海夫妇十分宝贝这个儿子。
李海对这个儿子期望颇高,将他圈在府中请名师教习,并亲自督促。李小公子性子绵和,倒也逆来顺受,毫无怨怼之言,每日勤勤勉勉的随先生及父亲学习。
小苏是在小公爷吴瑾的诗会上见到李小公子的。按理说他一个从五品闲职家的公子,几乎没有机会结识像吴谨这样的权贵公子,说来说去,还不是元慎娶了他堂姐,那李依依父母兄弟皆不在王城,自然与李海一家比以往亲近了些。李海不苟同弟弟的为人,却不能不怜惜侄女独身一人在王城,虽然侄女贵为王子妃,未必需要他的怜惜。
李小公子常出入三王子府,又是三王子妻弟,吴瑾邀他参加诗会,也算卖了元慎的面子。
那日,小苏从凤梧宫出来,脚步匆匆欲往吴瑾的诗会。
“郡主,王君传召。”
石玉从角落里走出来,笑着朝她揖手。
“石大监,此时王君唤我何事?”
小苏不安地皱眉,此处离凤梧宫不出百步,石玉没有去凤梧宫传召,而是不远不近的候在这个不起眼的地方,实在蹊跷。
石玉看了看跟在身后的小内监,啧吧下嘴道:“王君知晓郡主入宫给王后娘娘请安,便让奴才候在此处……”他没有往下说,只微不可见地躬了躬身子。
他是在表达歉意,那他是知道原因而不能明说了。小苏微微颔首,同时放慢了脚步。
聂王君唤小苏去紫宸殿,是问紫霜王后遇刺一事查得如何了,已然过去几个月,他几乎丧失了所有的耐心。
“本君要的是一击致命的证据,而非那些尚未验证的推测!”聂王君阴沉着脸,削瘦肩头肉眼可见的颤抖,他如今愈发得瘦了,衣服下的肩胛骨清晰可见。
小苏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可除了那两枚箭矢,她与元贞没有找到与毓璃宫相关的证据,也就是说如果再找不到更有力的证据,他们的努力很可能枉费。
聂王君的目光凌厉得足以杀人,小苏不敢看他,垂首默不作声地立着。即便如此,那种上位者特有的气场依旧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就像多年前,她跪在空荡荡的紫宸殿,弱小而又无助。心中不由得苦笑,尽管她已不似当年那般弱小,可她始终无法与之抗衡。
待从紫宸殿出来,里衣尽湿,她不得不先返回府中更衣。
诗会,茶会,在王城名流公子、贵女圈中不说日日都有,也是隔三差五的有人牵头举办。其间若能请到有身份,有名望的新面孔,必能彰显牵头人的能力。吴瑾办诗会,小苏、多罗这两位同窗兼死党自然得来捧场,他也因有她二人能到场而倍感有面子。
别苑中绿树蔽天,流水孱孱,但终究是夏天,贵女们大都来走个过场便离去了。多罗尚候在此处,她不善诗词,来此纯粹是给吴瑾捧场以及凑热闹。
小苏到时几近黄昏,吴瑾仍欣喜的将她引见给在场的众人,在场的大都是王城贵胄家的公子,与小苏或多或少有几分相熟。
只见小苏满首的青丝高束,用一支碧玉簪簪着,身上月白色的长袍,仅用同色长穗宫绦松松垮垮地系着,看似庸懒的男子打扮,实则更显其与众不同的气质。她一手握着折扇漫不经心地轻摇,另一手执着酒盏。
“小苏来迟了,先自罚一杯。”说话时,她一双明眸顾盼生辉,唇角噙着浅浅的笑意。她没有说是因为聂王君临时传召耽搁了,也没有说尚有许多公务未处理,只浅笑着,十分诚恳的向众人致歉。
众人为见到这样的小苏而欢喜,毕竟在场之人大都是靠着祖荫混日子,或无功名,或无实差,别说时常进宫,大多数人甚至连王君的正脸都没有瞧见过,哪像小苏是实打实的有军功在身,又是打小养在宫中的。
他们见小苏随和,并不以身份压人,频频向她敬酒,小苏均是来者不拒。这些人眼下是毫无实权,但他们的老子,乃至他们身后的家族却不可小觑,她需要结交他们,为眼下,也为将来。酒,盏盏入口,那火辣辣的滚烫由喉入胃袭遍全身,但她仍旧浅浅的笑着。
酒过三巡,小苏以为结束了,不想吴瑾拉过一位青衫少年,指着他朝小苏道:“这位乃暮云公子,宜嫔娘娘的亲侄,此次来王城参加殿试——暮云才学过人,必然榜上有名,快则今冬,迟则明春便可与你同朝共事。”
“小侯爷过誉了,”暮云朝吴瑾揖了揖手,尔后笑着朝小苏道,“暮云早就听闻郡主之名,今日一见,果真洒脱率性。”
青衫少年说罢,大大方方的朝小苏举杯,小苏亦是不拒,待饮尽,覆手将杯底朝上。
“改日小苏作东,暮云公子可莫要推托。”
“到时,暮云自是欣然往之。”青衫少年笑道。
暮云之后,又有数人朝小苏敬酒,没想到因她晚到,这好端端的诗会,竟硬生生的变成了酒局。
酒过数巡,小苏已是微醺,她笑着与他们寒暄着,一双迷离的眸子却穿过众人,落在诸人之后一位腼腆的少年身上。
那少年坐在树影里,墨玉般的发丝挽至头顶,露出脖颈处的肌肤细致如美瓷。清风徐来,他临风而坐,含羞带怯的脸上长睫卷翘,眉眼俊美。分明是个男儿身,却有一股清丽脱俗的气质,让人移不开眼眸。
“那位公子为甚不来饮酒……”小苏低声朝吴瑾问道。
“那小子家教严得很。”吴瑾说罢,拍着后脑勺,一副苦思冥想状,“他是元慎的小舅子,叫李,李……”
“你就说是不是李山的侄子,李海家的小公子?”小苏眯着眸子盯着树影下的少年,生怕他凭空消失了似的。
“是,大伙儿都称他李小公子。”吴瑾讪笑着,“我与他亦是头回见,酒喝得有些上头,竟忘了他尚在……”
吴瑾还说了什么,小苏没有听清。
“我去去就来。”
她抛下这句话,大步朝李小公子行去。尚未行两步,多罗提着裙角斜里走将过来,睡眼惺忪地拦住她。
“你咋此时才来?害得我无聊了半日。”
“临出宫,又被唤了回去,因此耽搁了些时辰。”小苏知若不是等她,多罗顶多来打个照面便会回府,或是寻一处戏园子窝上半日。
“就你贵人事多。”多罗嗔道。
“耽搁多罗郡主的时间,实是抱歉。”小苏咧嘴坏笑了下,“嗯,只不知小苏是误多罗郡主看戏呢,还是误了郡主去看小倌呢?”
“胡诌甚!我,堂堂的大齐嫡系郡主,想要什么样的男子没有,犯得着往戏园子跑。”
小苏笑而未语,一双眸子斜睨树下,余晖透过浓密的枝叶,碎金似的洒落石桌,却不见了如脱凡尘的少年。
那日诗会,李小公子的“卿卿一笑百媚生”没几日便传颂王城,成了才子佳人的传情佳句。
李小公子也没想到自己随口一吟,便让他在这帮公候子弟中出了名。他这一出名,李海不乐意了,他一心盼着儿子读书成器,光耀门楣,儿子却与那些纨绔子弟斗酒念酸诗。当晚,他将李小公子训斥一顿,并让其跪祖祠思过。李夫人心疼儿子,与李海一通撕打,留着半寸的指甲刮花了李海的嘴角。李海自然无脸,也无心他事,整日宅在府里唉声叹气。
小苏有心结交李家人,却又不愿走李依依这条闺阁之路。正懊恼那日诗会未与李小公子搭上话时听说此事,当即请吴瑾将那日诗会上各家公子的诗词整理成册,影印了上百册送于相熟之人。当然三王子府是要送的,且还是送到李依依的闺房之中。
她又着人送了一册到李府,李海问清来人是小苏郡主府上的,勉强扯出一丝笑意接下那册子。待来人走后,李海将诗册掼在案头,他怎么也想不到向来温顺的儿子,第一回出门应酬便落了个风流的名号。子不教,父之过,他得深刻反思。然而,除了性子耿直了点,脾气火爆了点,为人迂腐了点,他找不出自己身上还有哪些不足之处。尤其是个人问题上,他与夫人相守近三十载,不曾纳妾娶小,更没有流连秦楼楚馆的癖好,怎么儿子就写出这样下作的东西,还让人印成了册子,这不是连老祖宗的脸都丢净了。
他捶胸顿足,老泪纵横,看来还是对儿子太过纵容与溺爱。痛定思痛之后,他打算将儿子送到更艰苦的地方去。他们夫妻在城郊山里有一个半大不小的庄子——那是李夫人的陪嫁。庄子几乎与世隔绝,让儿子去看看农人的艰辛,说不定他会从中悟出唯有读书高的道理,或许会绝了他旁门左道的心思。
他叹着长气,心有不甘地翻开诗册。这一翻,他便停不下手了。册子里有诗有赋,约四十多首诗,其中有四五首是李小公子所作。李小公子的诗婉约如水,犹如初露小荷般清新。李海反反复复将儿子的诗与其他数十首诗对比,除了落款为暮云公子的诗功底较为深厚,其他皆无法与自己儿子的相较,越是对比,他心里越是欢喜,原来儿子不是不知廉耻。那一句“卿卿一笑百媚生,万紫千红无颜色”本是将女子与百花对比,却因传颂之人掐去首尾,被错意成了**之词。
当下,李海唤出夫人,解了儿子的禁,又将诗册示与他,并当着夫人的面鼓励了一番。同时,他也打消了将儿子送到庄子的想法,他要把儿子养在跟前,好好培养。
小苏印的诗册,既解除了李海对儿子的误会,又将李小公子诗才横溢之名传播远扬。连日来,相熟之人上门求诗文的,求指点的不下少数。李小公子正了名,小苏自然得了李家父子的感激。李海耿直,暗忖小苏郡主帮了自家,怎么也得答谢一番。但他一位闲散芝麻官,不用上朝,实在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只能远远地立在宫墙外的树荫下候了半日,方见小苏出了宫。
“下官李海见过小苏郡主,”李海说着矮下身子朝小苏行礼,尔后一本正经道,“小儿之事,承蒙郡主施以援手,下官无以为报,在艳阳居略备薄酒,还望郡主勿要推辞。”
小苏看着眼前高瘦白净的,穿着半旧的从五品官服的李海,微微一怔。她没想到李海以这种方式来见她。按说他要邀请自己,不应该托与自己相熟的官员出面;再或者递上拜贴到郡主府,先谋个面熟再谈邀请之事。如此直接,他不怕自己当面拒绝他,拂了他的面子?
小苏见他虽毕恭毕敬,可也坦坦荡荡,没有半点阿谀之色。到此刻,小苏算是明白了他出自世家,因何年过半百尚是个从五品。
小苏斜眸睨着他,看他的穿着也非富足,却要在王城最大的酒楼宴请自己,这一顿可要花去他一个月的奉禄……心思一转,她笑着应了。
“也好,小苏正好眼下无事。”小苏瞥见多杰慢悠悠地出了宫门,眸子随之亮,“小苏约了位友人,不知可否同往?”
李海也是实称,问亦未问拱手笑道:“幸之,幸之!”
小苏说的友人自然是多杰,她与多罗是姐妹,与多杰自然也不陌生。当即,她叫住多杰,并让李海先行。
“司兄,小苏上回着人送到府上的诗册,你可曾瞧过?”
“瞧了,”多杰沉思片刻,回味似的道,“暮云公子笔触深遂,立意磅礴,字里行间透着雄心壮志;李昱公子的诗诗意婉约,清涩中透着纯净,难得,难得啊。”
“难得二字怎说。”小苏饶有兴致地看着多杰。
“难得如此浊世,有如此心存美好的纯净之人。”
小苏想到那日余晖下的李小公子,确实纯净得不染纤尘,于是颔首道:“今日李氏父子邀约把酒论诗,不知司兄可否赏光与小苏同往。”
她笃定多杰会拒宴请,绝不会拒诗词歌赋。果然,多杰沉吟片刻道:“由诗见人,想来李氏父子也非俗人,见见也无碍。”
多杰好诗词,稍有时间便手不离卷,不仅是古今大家的诗词歌赋,就是那些新秀的文章,他都时常翻阅。
“这么说暮云公子,郡主也认识?”多杰问。
“有过一面之缘……”小苏顿了顿道,“待暮云公子秋试后,小苏约上司兄与他,咱们草舍把酒小聚。”
多杰未语,默然地点了点头,即要参加秋试,是得避避嫌。
小苏请多杰是有私心的,她要结交李海,必然得拿出诚意打动对方,而且还得不显山不显水自然而然的。多杰耿直,在司政司有铁面之称,这位李海大人为人也是正直到偏执。且李海曾在应天府做过文书,熟知律法,若能入司政司,与多杰来说,多了一个帮手;与李海来说,年过五旬还能有个正紧职务,那比什么都实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