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快而喜庆的鼓乐声中,四公主碧珏、五公主碧瑶两姐妹盛装打扮,由宫婢搀扶着先后从华盖宝辇上走了下来。二人身后数十名内监宫婢逶迤而行,他们个个手中捧着硕大的托盘,托盘上覆盖着喜庆的红绸布,微风不急不徐正好卷起红绸的一角,随即又落下。
官道两旁立满了看热闹的民众,这其间有个眼尖的瞥见红绸下金灿灿,明晃晃的物件,激动喊道:“金狮子,那位大人手上捧的是金狮子。”
“什么金狮子,那叫金貔貅。”一身形如桶,带着玉板指的人扬声纠正道。
“我瞧见玉如意了,有这么大。”说话之人双手比划着,“我的娘来,我还头一回见到那么大的玉如意。”
“这两位可是天家公主,三王子的亲姐妹,送自个兄弟的大婚礼自然非同寻常。”玉板指转动拇指上的板指漫不经心道。
亲兄弟成亲,二姐妹自然比旁人更加欢喜,尤其是碧瑶听见百姓唏嘘一片,高傲而不屑地勾了勾唇角朝身旁的宫婢道:“把咱们带的碎银子赏他们些,今儿个王兄大婚,本公主高兴。”
那婢女点头称是,快步往后车行去,想来碧瑶早就打算好要在此时出风头。
碧钰不好拂她面子,又恐真撒银子引起骚动,连忙低声朝身边随侍吩咐:“让侍卫们瞧着些,莫让百姓惊了宾客……也莫伤着百姓。”她见随侍疾步离去,随即挽上碧瑶的胳膊,看似亲密,实则强拽着她往三王子府行去,“咱们快些进去。”
“姐姐。”碧瑶不满地娇唤一声。
“你忘了母妃的交待?!”碧钰沉声道。
见碧钰面色焦灼而凝重,碧瑶闭了嘴,不情不愿地跟着她进了元慎的府邸。
二人临出宫前,孟贵妃将她姐妹送至毓璃宫外,执着两姐妹的手哽咽着叮嘱二人一定要帮衬元慎打点好婚礼,莫要落了笑话。姐妹俩好一通宽慰,孟贵妃才露了笑脸。
一早便来的还有孟氏兄妹,孟骁携着妻子,翼渺扶着孟挽晴几乎同时到的,四人与两位公主见了礼,寻了座位坐下。碧瑶本就话多,又许久未见孟骁,话就格外得密了起来。翼渺见众人聊得起劲,将妻子托付给姜氏,自往正厅帮着招呼宾客去了。
卯时之后,宾客多了起来。一时间,三王子府门前车水马龙,华盖云集,前来祝贺的人络绎不绝。然而只到此刻众人还未见到正主,原来元慎晨起便入了宫。不用说,他自然先往凤梧宫给聂王君与紫霜王后叩头。聂王君对这个儿子仍存有期许,满腹的话似要叮嘱,到嘴边化作几句勉励,便打发他往毓璃宫去给孟贵妃行礼,这倒合了元慎的心思。
毓璃宫,孟贵妃早就等得不耐烦了。心里一面咒骂柳紫霜霸着她儿子不放,一面巴巴地等在寝殿外。今日,她梳得朝天髻,发髻旁簪着像征喜庆和富贵的大红牡丹,两旁还各插了支缧丝凤首金步摇,步摇上缀着的金莲随着她的动作,微微颤动着;身上霞红云锦攒金绣百花宫袍上嵌了金丝的百花在晨光下熠熠生辉,晃眼得很;其下同色的宫裙垂及脚面,露出鞋尖上一对晶莹剔透的红玛瑙。她这一身华美的宫装衬得她雍容华贵,只可惜就算儿子成亲这样的好日子,她依旧不能穿正红。
孟贵妃立在玉阶上,瞧着疾步而来的、英姿勃发的儿子,眉眼间喜色尽显。
元慎亦瞧见了她,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她的身前跪了下去:“母妃,儿子来给您行礼了!”
孟贵妃俯下身子搀扶起儿子,那泪不自觉从眼角落了下来。
“母妃是怪儿子来迟了。”
“慎儿大婚,母妃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会怪你……”孟贵妃拭了拭眼角,没有往下说。她心里恨呀,养了二十一年的儿子,成亲还要先拜柳紫霜这个名义上的嫡母,她恨得银牙紧咬,心中又将紫霜王后咒骂了千百遍。
“明日,明日,儿子便带新妇来给母妃敬茶。”
“慎儿,是母妃没用……”
孟贵妃涂了豆蔻的手轻轻地摩挲着儿子的鬓角,儿子成亲这样的喜事,她这个做娘的都不能亲眼瞧着儿子拜堂,喝上一杯新妇敬的喜酒。
“母妃不用自责,儿子不会让母妃等得太久。”元慎一双细眸泛红,用仅母子二人可闻的声音说道。
自从母子二人知元慎娶小苏无望,孟贵妃便一门心思盘算着给元慎娶哪家的姑娘既不失颜面,又能帮衬他。朝中大臣如今大都不屑也不敢与孟氏为伍,他们府上的姑娘也入不了孟贵妃的眼。而元慎想谋个有兵权的岳家,所以婚事一再耽搁下来。
孟骁在江海娶了上僚之女,他这位岳泰大人与三江总督交好,从孟骁处听说三王子尚未婚配,热心地保媒老友——三江总督李山的嫡女。
三江总督李山总领江海、江宁、乌山三处十万兵马。正妻陶氏给他生了二子一女,长子李百顺,次子李三江,嫡女李依依为幼。这位依依姑娘生于总督府,长于总督府,见惯了兵勇壮丁,自是少了些许娇羞,多了几分豪迈。
有岳泰保媒,孟骁连夜修书孟贵妃,说外放大臣手上的实权可能更大于朝堂大员,劝她放开眼界。孟贵妃收到侄子的来信,又着人将这位总督大人打听了一番。知他出身世家,因长兄李海袭了爵,便弃文投军,从一名偏将做到了如今的三江总督。即是世家出身,又有兵权在握,还有亲侄的岳泰保媒,这亲便结得。
当晚,她将儿子唤入宫中,将孟骁的信与打听来的消息一并说与儿子。元慎思量再三也觉甚好,于是亲自修书孟骁,便有了这桩亲事。
元慎大婚,小苏少不得要去应酬一二。她与四公主、五公主见了礼,寻了个僻静角落略坐了坐,便悄悄地溜出偏厅。她对厅内那一家子表亲甚是没有好感,更是懒得与他们虚与委蛇。
小苏一面与相熟的人打着招呼,一面四下张望,元贞还没有到,这小子说好一起的,又不知被什么事绊住了。
厅前廊下挂着个鸟笼,笼里是只红嘴鹦哥,那鹦哥见人就喊恭喜恭喜,甚是嘴巧。小苏觉得有趣,逗了会儿鸟,又与同样立在廊下的李都尉、元知府胡侃了几句,还约了两位改日喝茶,忽见李司正双手负在身后立一株梅树旁,似赏花又不像看花。
“李老头。”小苏走过去喊道。
“唉呀,郡主。”李司正见到小苏,浑浊的眸子精光一现,“有一事,老朽正想听听年轻人的看法……”他抓住小苏的胳膊急吼吼地说着,又陡然住了口。
“唉呀,李老头。”小苏学着他的口吻道,“您又要考小苏什么疑难杂症?这些小苏真不阐长。”
“非医理,也非药理。”李司正松开小苏,道。
“那是甚?”小苏挑眉问。
“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一刀,若是郡主,如何选?”说完,他尴尬地笑了笑。
小苏想到他最近频繁出入寿康宫,心中已然有数,故尔一本正经道:“既然都是一刀,那伸脖子总比落个软蛋的名声来得强,再说伸脖子刀也不一定会落下来呀。”
闻言,李司正先是一怔,随即大笑,“郡主一语让老朽茅塞顿开……若有机会,老朽请郡主尝尝老朽酿得陈皮酒。”
“小苏信口胡诌,不作数的。”小苏摆着手道,“不过陈皮酒……”
二人不说话时,一三十来岁的精瘦汉子朝二人矮了矮身子揖手。
“徐清见过郡主,见过李大人。”
小苏认得他是多杰的副手徐清,于是朝他还礼首道:“徐大人安好。”
徐清为何硬生生地凑过来,小苏猜不透,但瞧他方才与人谈笑风生,八面玲珑的模样,心中了然,此处王亲国戚、高官贵人集聚,确实是结交人脉的好时机。
“往日总见徐大人与多杰大人孟不离焦,焦不离孟,今日怎得未见多杰大人?”小苏问。
“多杰大人才华卓然,一身正气,徐某自以能在大人左右为荣……只,大人心系公务……不过今日三王子大喜,想必大人稍后便到。”徐清顿了顿笑答道。
小苏颔首,正要说话,一衣着端正的婆子走来,朝她福了福,又朝李、徐二人福了福,尔后朝她道:“我家太君在里间,还请郡主移步叙话。”
“贾太君也来了?”小苏认出婆子是北宁郡王府老太君身边侍奉的人,“有劳嬷嬷引路。”
穿过偏厅,便瞧见回廊尽头的凉亭里,几位妇人丫鬟围着一位白发老太太在说话。那老太太瞧见小苏,连连招手。
“苏丫头,过来说话。”
贾老太君辈分比聂王君尚高,小苏行了晚辈礼,朝她笑道:“原以为太君打叶子牌,唤小苏来凑数的。”
“今个不打牌,我带了个人给你瞧瞧。”老太君神神秘秘朝小苏道。
“什么人如此神秘?”小苏笑道。
“你们几个先去见见各府的女眷,开席了支使个人来唤我与苏丫头便可。”老太君未答小苏的话,朝妇人们道。
妇人们闻言相拥着离去,不多时,方才那嬷嬷领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走了过来。
小苏瞧那小娃娃不过**岁模样,头上束着小圆髻,齐眉勒着点金红抹额,穿一件金线篆字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长穗宫绦,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
老太君见小苏瞧直了眼,笑咪咪地问:“可还入得了眼?”
“这是谁家的小娃儿,粉嘟嘟的着实讨喜。”小苏赞道。
“老身的重孙儿,”老太君接着道,“原本我打算将他老子说给你的,恐你嫌他年岁大……如今这孩子既入得了你的眼,那老身割爱将他送于你,你将他养大些再收入房中,如何?”
“太,太君,他,他还是个孩子。”老太君的一番话直接惊掉小苏的下巴,这老太太受了什么刺激才会说出这样骇人的话。
“谁还不是孩子长大的?!”那小娃娃瞪着小苏,好似小苏说了他坏话被他逮个正着似的,“你瞧你天天收拾的跟个小子似的,就算今日穿着钗裙也没看出半点姑娘模样。”
“我瞧你穿得花里胡哨的才没个小子模样。”小苏说完瞪了眼毒舌的小娃儿,“被你小子带歪了。”
她连忙朝老太君揖手道:“老太君,小苏得去前厅了。”
“苏丫头,老身实话与你说了吧。”老太君扯住的小苏袖口,朝小娃娃挥了挥手,那孩子倒是听话,留下一句:太奶奶一着急就会心口疼,你莫气她,便往来处去了。
小苏望着少年老成的孩子,想到他混不吝的老子摇了摇头,若不看长相,单说性子,说他是多杰的孩子,她倒是更信些。
“原是我那不争气的嫡孙,尚未成亲便有了这孩子,眼瞅着三十了,好不容易托人说上门亲事。未来孙妇是家里疼在心尖上的,老身恐她容不下这孩子,故尔想了这么一出。”
到此刻,小苏也只能硬着头皮听下去。
“这孩子的娘虽非出自富贵之家,可也是清白人家,他打小养在老身屋里,三岁便请了先生教导,一切用度规矩都是按嫡子规格,苏丫头你只管放心收了,就当帮……”
“老太君,你也瞧见了,这孩子与小苏犯冲……我怕我俩到一块儿再把我那郡主府给拆了,那可是欺君之罪。”小苏抢说完又是一揖,“小苏就不陪老太君了。”说着,她逃似的出了凉亭往外走去。
若元贞在,怕是不会闹出这档子事,小苏一面溜达,一面暗笑老太君荒唐。
元慎的府邸在他十二岁时,由先大司马孟淮督建,历经六载方才竣工。府中的亭台楼阁,雕梁画栋皆是出自大家之手;一山一水,一草一木皆是精心布局。只此时尚寒,除了各处的红梅、白梅、绿梅等梅花开得正好,尚不见其他的花儿。
小苏绕过正厅,穿过假山,立足于一孔温泉前。温泉旁开了丛黄素馨,那黄素馨尚不见叶,纤细的枝条或是扭曲,或是匍匐,交错着开满了鹅黄的小花,倒也生机盎然。
“……我家那位待我,要有驸马待五公主的一成,不不不,半成,我就知足了。”
“呸,不要脸的小蹄子,公主和驸马何等尊贵,也是你夫妻可比的……”
听到叽叽喳喳说话声往这传来,其间又夹杂着碧瑶的声音,小苏摇了摇头,迈步沿着甬道七拐八绕走进一处院落。说是院落,不过一柴扉建在山脚,巧就巧在柴扉之后,一丛翠竹即掩了往前去的石径,又掩了往后的甬道。若不是她走得近了,真不知林中有路。抬脚迈上石径,想着这一丛翠竹与蘅芜苑的那一拢竹大同小异,想必出此一脉。
她沿着石径往深处走去,忽见一人立在林中——是元慎,他竟这么快便回来了。
元慎本就貌美,今日金冠吉服更是衬得他肤若凝脂,眉眼峻秀。只见他俏生生地立在翠竹之间,极温柔地看着她唤了声“小苏”。
这样的元慎让小苏不禁多瞧了两眼,随即醒悟似的堆起满脸的笑容:“小苏恭贺三王子大喜!”
“小苏,”元慎轻叹,“今日实非元慎所愿……”
“听闻李小姐貌美娴淑,而且舞得一手好刀……三王子好福气。”
“她如何,与元慎来说不过是从了母命而已……”元慎用一种近乎忧伤的语气朝小苏道,“小苏,你真不知元慎的心么?”
小苏暗暗冷笑,大婚之日,对一位非妻子的女子表现出如此深情,着实可笑,虽然她就是那位女子。
“小苏向来心大得很,时常不通人情世故,”说着,她一拍额头,宛如想起很重要的事,“差点忘了,小五让我在前厅候着他。”
“小苏,元慎有几句心里话想与你说说……慎非轻佻之人,只恐过了今日,再也不能言了。”
“耽搁了许久,元贞该寻我了,告辞。”小苏懒得再费唇舌,转身退出竹林。
元慎望着小苏远去的背影,褪去眸中的忧伤,峻美的脸扭曲着,布上一种让人望而生惧的表情……远远地传来激昂的喜乐声。
“主子,王妃的喜辇已到府门前。”林后转出一人,朝他屈身道。
正厅中。
李依依头盖喜帕,身着逶迤拖地的喜袍由两名喜娘搀扶着,满心欢喜地走向元慎。
她的父亲李山少时从军,颠沛辗转数地,直到做了三江总督方才安定下来。李山少时离家,对王城并没有多少感情,便未在王城中置府邸。两个月前,李山夫人陶氏带着女儿回到王城,宿在一处别苑中。今日,她便从别苑嫁入三王子府,而非李家老宅。
李山的兄长李海袭了祖上的爵位,虽只挂了一个五品闲职,但他的府邸是祖下传下来的。只他性子执拗,一向看不惯弟弟通身的匪气,不愿与弟弟为伍。又兼他不善营生,府中屋宇大多破旧不堪。李山也懒得与他费口舌,便在王城中急买下那所别苑。
转眼,孟挽晴生了个男孩,喜得翼渺摆了三天的酒。
春末夏初,寿康宫贵太妃在睡梦之中薨逝。这位贵太妃是聂王君的族姨,生前是先王君的娴妃。她的身后事,自然不能马虎。
聂王君追封她为娴宛贵太妃。娴宛贵太妃仅葬礼就筹办了两天两夜,第三日出殡,礼部办得更是风光又体面……
这短短的几个月,聂王君连接着给小苏下了数道暗旨。而这些暗旨大都是涉及了三江总督李山。小苏自不含糊,她一面派了暗线往总督府打探,一面寻找机会结交李海。她这忙得分身乏术,请旨成亲的事便一拖再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