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几天,中元节都过了,预想之中的正式圣旨并未下达,等来的反而是傍晚召我入宫的口谕,令我大感意外。
我那天说的话本来就是赌气冲动,回来之后冷静了一阵,自己也有点后悔。可也不能再跑去皇宫跟曹叡说“我之前是在赌气你别当真”,便想着等他召见时跟他当面道歉解释。然而他第二天没召见我、第三天也没理我,到第五天,竟然叫我申时入宫。按照惯例来说,只有入宫侍寝时,他才会在这个时间叫我。
我略感忐忑地按照时辰要求,在天刚擦黑的时候来到皇宫侧门,等待片刻,内侍总管柳奂亲自来宫门处迎接我。他很少担任这个角色,我颇感意外之余,倒也没多话,寒暄两句打过招呼,便跟着他进了皇宫。
起初他也没说什么话,走了片刻我忽然发觉他带我走的是平常不怎么走的偏僻小路,心中顿时起疑,再仔细看,起初跟在我身后的两名内侍,不知何时也不见了。我相当于单独和柳奂走在僻静无人的内宫一隅。
我心中顿感不安。这是什么意思?带我去僻静地方,让预先设好的伏兵杀了我?这是曹叡的意思还是柳奂的阴谋?我虽然不怕眼前这个看着并不健壮的宦官,但毕竟入宫不能携带任何武器。我赤手空拳,假如前方突然跳出一队全副武装的禁军,要全身而退恐怕不大可能。
“柳总管欲带本将军往何处?”我终于忍不住问了。
柳奂的声音淡淡的,声调很轻:“中郎将无须担忧,宫内并无埋伏。”
我被戳穿心事,顿觉尴尬,他却依旧不慌不忙。
“杂家日夜服侍陛下,平日里不便出宫,更不便前往将军府上拜访。只好借陛下召见将军的机会,带将军多走几步冤枉路,觅得单独说上几句话的机会。”
我更觉意外:“总管有话要单独对我说?”
“也不是什么大事。杂家一个内宫阉人,本不该对将军这等身份之人指手画脚。然而杂家服侍陛下,只想陛下事事顺心,见不得陛下委屈,又不得不多这个嘴……”
“总管到底想说什么?”
他微微瞥了我一眼,问道:“将军觉得陛下对将军,如何?”
“恩宠有加,受之有愧。”
他笑了:“将军别说那些场面话。将军哪次入宫是杂家不知道的?将军的殊宠,杂家可没见过第二份。”
我脸颊发烫。虽说心里清楚我和曹叡这点事瞒不住人,更瞒不住他身边的内侍们,真要当面被说出来,还是觉得脸上挂不住。
“总管真是耻笑了。但愿总管不曾将此事宣扬出去。”
这次他明显地扭过头来,“剜”了我一眼,语气颇为不悦地说:“杂家效忠陛下之心,并不逊色于将军!”
我赶忙道歉:“是我冒犯,还望总管理解。你我所为,皆是为了陛下。”
“杂家当然明白,但愿将军也明白。”他话锋一转,“待会将军见了陛下,可别提起离京要走一事,以免陛下一无所知、惊扰困惑。”
我颇感意外:“怎么陛下不知道这件事?”
他慢条斯理地反问:“将军自己觉得妥当么?陛下不过是冷落了将军几日,将军便赌气说要走,根本不知陛下这几日经历了什么。这可是一个口口声声说心心念念只为陛下的人,该做的事?”
我大感惭愧,却也惊喜不已:“这么说,总管未将我当时那些赌气之言禀报给陛下?”
他终于停下脚步,回身看着我,笑了。
“将军自己也知是冲动之举啊?将军跟陛下赌什么气?真是糟蹋了陛下对将军的心。”
“是、是,总管说的是!我只是难得回到京城,不知能够相聚几日,便想尽可能多陪伴在陛下身边……”
“可陛下总不能每晚都召见将军。将军也不想此事闹得沸沸扬扬尽人皆知吧?陛下现在尚无子嗣,若被人知道与将军之事,只怕朝野上下都会平添许多非难议论。”
“总管说的是!总管说的那些情形,也是我极力想要避免的……”
他忽然叹了一声:“其实将军常年不在京师,陛下还能对将军钟情至此,已是难得了。将军不要奢求太高。”
我敏锐地觉察到他话里有话,追问道:“总管的意思是,无法常在京师,终究对我不利?”
“这是当然吧。将军从先帝时起,便在军中崭露头角,立下战功无数。陛下对将军又如此恩宠,虽说官职不高,封爵、赏赐却格外厚重。朝廷中多少人屡屡向陛下进言‘功高震主’,将军
哪里会知道呢?”
“功高震主?”我苦笑,“我这点功劳算什么?哪里配得上这四个字?真不知他们有什么好担心的!”
“将军这次的永安大捷,功劳不小。”
我摇头苦笑,脑中却突然间闪电般划过一个念头——这个柳奂,可不就是曹叡的身边人!?非女子,不是后宫嫔妃,那可不就是他这个最接近、最了解曹叡的人!?
而且他现在明显是在主动向我示好!否则他不需要隐瞒我上次冲动辞行的话,今天也不需要特意等在这里跟我说这么多。他若有心挑拨,简直易如反掌。他是站在我和曹叡这边的,我可以相信他!
我试探着问他:“总管可知道陛下的心意,是否真想将我留在京师?”
他进一步压低了声音:“陛下内心该是十分犹豫。但陛下是内敛之人,与将军之事又极为隐秘,不便宣扬,杂家不敢随意揣测。不过,两位中书令大人,倒是极力劝说陛下,说天下事不能操之过急,当以稳健为上策。”
“中书令?”孙资、刘放这两个葬送曹魏江山的推手?我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陛下很信任他们两位?”
“中书令掌管各种文书的上送下达,虽只是区区六百石官,影响却不容小觑。”
他进一步贴到我耳边,用气声说:“何况这二位,从先帝之时起便担任中书令,也委实长久了些。”
我立刻点头:“深以为然!”
他迅速退开几步,恢复了正常距离,轻笑道:“杂家言尽于此,将军心中有数就好。莫让陛下久候,咱们快些走吧。”
我们再不多说,他也不再带我绕路,加快脚步带我往嘉福殿方向走去。我看着他的背影,其实也不是很在意他和孙资、刘放两人到底是有没有私人恩怨、是不是想借我这把刀去杀人。不过我觉得也不像。长期驻扎在前线的我,政治上对曹叡影响力终究有限,在朝堂中的根基更是无法跟他们两人相比。要想扳倒他们,暂时肯定无能为力。再说现在曹叡还健康,我也不是太急着除掉这两个祸根。
那么柳奂的动机当真如他自己所说,是出于对曹叡的忠心吗?
到了嘉福殿,曹叡已在等我。他神色如常,只是显得憔悴了些。柳奂就像没事人一样,公事公办,既看不出他几天前为我打过掩护,也不见丝毫刚才与我密谈的端倪。不管怎么说,他这个曹叡身边第一人肯与我通气,对我来说肯定是件好事。
曹叡开口便带着一丝歉疚:“叔权,好些日子没叫你进宫了,朕也很想你。只是宫里这几天有些事,朕实在不便陪你。”
我心里更愧疚,赶忙回应道:“陛下这么说,臣就太惭愧了。臣不能为陛下分忧已是罪过,怎么还敢让陛下放在心上?”
“别说得那么客套,这里又没别人。”他轻叹,问我:“沐浴过了吗?”
我一阵尴尬:“出来时在家沐浴过了……”
他点点头:“那就好,朕也不想浪费时间等你沐浴……”
一番迫不及待的翻云覆雨,他竟是比我还要急切而投入,激情到我都有些被吓住。不敢折腾得太过,我颇为克制,倒惹得他不满,完事之后喘息过来,当头便是抱怨。
“你今夜怎么回事?是不曾吃饱没有气力?”
“你今夜才是怎么回事呢。要的这么急,不怕受伤吗?”
“伤了才好!弄疼一点,我心里也没那么烦躁了!”
我真正是担心了,搂着他问:“到底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令你如此烦躁?”
他皱着眉头靠在我胸前,沉默了许久,才低声说:“皇后的孩子,没能保住……”
我这一惊吃得不小,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了。孩子没了,还是皇后的孩子,这不仅仅是他们夫妻俩的伤心事,也是整个国家的不幸。何况在历史上,曹叡本来就没能留下长大成人的子嗣。
而且柳奂刚才也没跟我说!导致我也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我只能用最平庸的言辞来安慰他:“别太难过,节哀保重。孩子以后还会有的……”
“已经没了,不想接受也不行。”他叹气道,“皇后非常伤心,我也很难过,一直陪着她。所以这几天,实在没法与你相见……”
“我知道、我知道,出了这种事,谁也没有心思。我只恨自己一点都帮不上你什么!”
“可我今天实在忍不住了……”他缓缓流下泪来,“我实在忍不住了,叔权。下午皇后哭着问我,是不是因为她出身低贱、不配坐上母仪天下的皇后之位,所以才无法孕育龙嗣……我无法回答她!无法回答啊!难道不是因为我造的孽吗?不是因为我……违背阴阳调和,与你两情相悦,所以才无法留下子嗣吗?”
他蜷在我怀里小声啜泣,全身都在颤抖。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科学的观点告诉我,孩子流产和我们相爱毫无关系,但我怎么向一个相信天理循环、天意难违的古代人解释?何况他还这么伤心。
“……假如上天见责,容不下你我这份情,那也是我的责任。你要怪就怪我吧,是我先招惹你的。若你从此不想再以这样的形式见我,我……也愿意退回一个臣子的位置,再不会做这等违背伦常的行径……”
说出这些话让我的心疼得无法呼吸。可我见不得他这伤心的模样。没有子嗣这件事,对帝王家来说是致命的短板。如果斩断这份感情能给他换来一个健康的儿子,我也愿意。我总不能告诉他——“你做什么都是徒劳。你到死也不会有儿子”?
然而他没有同意。他始终没有回应我,只是紧紧攥着我的衣襟,小声地哭泣。而我能做的,也只是竭尽所能地拥抱着他,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