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敏带着我来到集市附近一家高档酒楼,一看就是符合他这种富家子弟身份的地方,我暗自有点担心钱包。出来的时候,我并没有带太多的钱,恐怕待会结账不够。刚才在后辈面前说了大话,叫人家自己挑最好的馆子,现在也不好说换一家,只得硬着头皮进了门。
天气好又热闹,出门的有钱人也不少。正赶上中午用餐的时间,酒楼客人不少。我们本想要楼上视野好的位置,但楼上没有空位了,只好在楼下临街的位置就坐,看着往来的人群,除了略显嘈杂,也算是风景不错。
“将军,这家的酒是本地上品,您一定要尝尝!菜品也都是咱们永安这边当地的做法,用料考究、口味地道,但不知是否合您的口味。”
“正好尝尝。点菜全交给你,你看有什么想推荐给我试试的。咱们反正也不赶时间,可以慢慢吃。”
“好嘞!将军敬请期待!”
他拿着菜单,几乎没怎么犹豫就点了五六个菜,我急忙制止他说差不多了,他想了想,调换了两个菜,总共点了六道菜,两道小菜四道主菜,外加他夸赞不已的当地名酒。菜端上来,铺满了一张方桌,他立刻为我斟酒。
“真没想到有一天,我能与救命恩人一起喝酒逛集市!多谢将军不嫌弃!”
我笑:“何来嫌弃之说?”
“我家出身市井,和将军不能比……”
“市井出身又怎样?你父亲能在乱世之中经营出如此家业,在地方上受人尊敬,在我看来是十分令人敬佩的。我就没有这份经商的天赋。”
他有些意外:“将军果真如此认为?”
“当然。”我放下酒杯,真诚地看着他:“虽说商人逐利是天性,可商业繁荣才是国家强盛的标志。人人朝不保夕颠沛流离,战事频仍导致道路阻塞,商人无法经营,市面上物资奇缺,那样的凄惨情景距今不过短短十余年。好不容易一方安定,像你父亲这样的商人们才能让不同地区出产的物资互通有无。低买高卖、囤积居奇的奸商固然可恶,却不能因此对商人这个职业一概否定。有良心的人,必然不会成为一个奸商。”
“想不到……我之前从未想到,我们一个商人之家,竟能得到将军的认可……”
“你看外面这熙熙攘攘的人群,不正是被集市吸引而来么?别说你们这种大商人对国家来说不可或缺,即便是小小一个摊贩,聚集起来,也是繁盛的基础啊。”
杜敏一脸感动之色,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问我:“这真的是将军的真实感受?不是……不是父亲请您来劝说我吧?”
我大笑:“你父亲的确有对我提起你的志向,不过我夏侯称终究统率一方,不可能完全依照别人的想法行事!”
“晚生失礼!将军恕罪!”
“别紧张,我没有生气,只是希望你能相信,我说的都是肺腑之言。”我慈爱地看着面孔青涩的大男孩,“作为家中独子,我明白你父亲希望你继承家业的心思,但我也能理解你想投身行伍、建功立业的理想。不过,你确定自己适合吗?”
杜敏愣了一下。我愈发放缓了语调,循循善诱。
“根据我这段时日的观察,你未曾习过武吧?”
他郁闷地垂下头:“我小时候想要习武,父亲却不许。我家没有人会武艺,即便有几个护院会点功夫,父亲也严禁任何人教我……”
“那就是了。以你现在的年纪,要习武恐怕已经晚了。当然,也不是说一定要会武艺。你完全可以以幕僚的身份从军。不过想要成为幕僚,必须获得主帅的欣赏,才会愿意接纳你。你有这个信心可以证明自己吗?”
他语塞。我趁机下了总结:“所以,从军并非你想的那么简单。你只听了我讲给你的故事,许许多多我没有告诉你的事,你并未真正了解。”
他久久地沉默着,十分沮丧。我为他倒了一杯酒才让他回过神来,惶恐地道谢。我拉着他干杯,轻声安抚他:“话说的不中听了些,你可以回去好好想想。你还年轻,倘若深思熟虑之后仍想投身军旅,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
他苦笑了下,怯怯地看了我一眼:“其实我……我是因为当年遇到了将军,才想跟将军一样,做个能够保护别人、不惧任何危险的武将。”
我哑然失笑:“原来是因为这个?”
他低着头颇为羞赧。我笑着伸长胳膊,拍了拍他的肩。
“那你父亲真是要怪我了!不过我还是觉得,你的确不是从军这块料。若是天下归一,重归太平,你倒可以考虑做个文官。以后的时代,毕竟不会一直打打杀杀。”
他轻声问:“想要跟在将军身边做幕僚,以我的能力果然还是不行吧?”
“能力姑且不论,我的确不能收你。”我轻描淡写地说,“连我自己,都还不知道何去何从呢。”
他看了看我,想问,又不太敢问。我也不多解释,拉着他吃菜喝酒,带过了话题,有几分尴尬的气氛也随着交谈的继续进行,很快重新活跃起来。
我们两人不紧不慢,吃了半个多时辰。眼见差不多了,我叫来店家埋单,掏空了带出来的所有钱财,堪堪差一点。店家好心没跟我计较,总算没让我落得当场借钱的惨烈下场。
埋单之后我顺便去方便。这间高档酒楼的茅房修的也比别家高级,里面如我预期一样比较干净。方便完毕,我洗了手正要往回走,忽然一个穿棕色长袍的男子低着头迎面走来,擦肩而过时重重撞了我一下。我猝不及防失去平衡,对方赶忙扶住了我,连声道歉。我正莫名其妙,感觉他飞快地把什么东西塞进了我的手心,心里顿时了然。
再看那人,却是认识的人。他是宛城驻军中的一个副将,名叫肖珏,之前一直跟着夏侯尚的,现在想必成了司马懿的部下。
他当然也认识我,眼睛盯着我,嘴里却一直在说道歉的话,连句低声耳语也没有。我明白他的用意,便顺着说了几句场面话,暗地里将他塞在我手心的东西藏好,回到了杜敏身边,招呼他离开酒楼。
但我再没了逛街聊天的悠闲心态,面对杜敏总有几分敷衍,一心想着赶紧回去查看情报。杜敏大约也是被我说教一番,游兴大减。我俩各自心不在焉,很快便达成共识。他送我回了驿馆,才坐着自己早上坐来停在驿馆的马车回家去了。
送走了杜敏,我迫不及待地叫来沈钟、司马昭、筚红棘和奚英,对大家简单解释,打开了那枚小心藏起来的东西。那是一根小小的竹筒,只有小指大小,一端有塞。打开塞子,从中取出一张叠得很细小的羊皮纸,上面写着短短几个小字——“望月中天、坐北而望”。
我抬起头看向司马昭:“令尊的风格真是言简意赅。”
司马昭抓了抓头发,不解地问:“虽然是家父的风格,但这句话什么意思?坐北而望,朝向南面?”
沈钟道:“坐北而望,望向南方。这么说是在暗示征南将军选择的进攻点是南门?”
“我赞同沈县令的意见。”我说,“方位应该是这样理解的。至于时间,望月中天,这几个字已经十分明确了。”
司马懿将在五月十五的半夜时分兵临城下,从南门攻城。我的任务随即明确,就是在那个时间,设法打开城门迎接他。
实话实说,这任务是挺艰巨的。而且我也不太明白,他为什么要挑选十五这种月亮最亮的夜晚展开行动。
我们在永安城里总共只有十八个人,陈庆和他的两百人以及一艘战船,被关在城外进不来,导致指挥和协调存在问题。虽说现在传递情报的难题已经解决,真到了行动那天,如何统一指挥就成了最大的问题。到时候现场会遇到什么意外,谁也无法预料。
好在,南门临江,城门外就是水军基地,距离陈庆他们很近,和我们的驿馆也不远。不管司马懿选择南门的原因是什么,至少给我们带来了一定的方便。
我随即安排下去,让司马昭负责将消息传递给陈庆,筚红棘在接下来的几天重点观察南门,寻找突破方案。沈钟的任务是汇总消息,抓紧时间完成粗略的地图,并且复制一份,赶在行动开始前,让司马昭秘密带给陈庆。奚英则有一个任务,是要跟司马昭一起完成,就是以慰劳探望的名义,去陈庆那里取回我们藏在船上偷偷带到永安的火油。在没有更好的计划之前,火攻仍然是我们的第一选择。不过同时带来的几枚炸弹,我打算留给陈庆使用。他在城外,人手充足,使用起来应该比我方便。
大家紧锣密鼓开始行动。距离开战日只有五天了,每个人都充满干劲,内心既紧张又兴奋。司马昭第二天就出城找到陈庆。陈庆请他带话给我,城外的兄弟们憋了大半个月,士气振奋,定会奋勇争先、不辱军威。
到了五月十三这天,沈钟赶工的地图副本完成,我们便准备了一大堆时令食品,让奚英在司马昭的陪同下出了城。偏巧这天是李严的生辰,我不出意料接到邀请。提上事先准备好的贺礼,换上杜济送给我的崭新外袍,我怀着雀跃的心情前去赴宴。
却差点被李严吓死。
这场宴会比上一次在李严家中举办的规模更大、也更为正式,除了杜济和上次宴会上出现过的人,其他人我一概不认识。杜济拉着我到处向人介绍,俨然已经成了我的担保人。言谈间,他对我上次劝他儿子不要从军的事表示感谢。显然杜敏回家后认真思考过,也跟父亲谈过了,我颇感欣慰。
但李严却抛出一个炸弹。我单独向他敬酒祝寿时,他笑吟吟说了句:“本官今日一早收到了子度特意派人送来的信与贺礼。”
我吓得差点露馅,脸色肯定不自然到了极点,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应。好在心情大好的寿星李严并未注意到我的异常,紧接着说:“子度说无法亲自前来为我祝贺生辰,甚是想念。同时他也挂念着你,不知江陵之事进展如何。呵,你来之前,是否忘了写信告知他?”
他这番完全不知情的话让我既惊讶又担心,但又不能一直僵在那,便尴尬地讪笑:“大约是忘记了。不过我记得交代了邢军师,怕是他也忘了?”
“哈,那就不要跟子度提起了。本官明日给他回信,看他若是有空,不妨前来永安一叙。”
看李严的反应,应该是真的不知道孟达已经被司马懿降服的事实。我也不认为司马懿会让孟达跑掉。这样看来,应该是司马懿逼着孟达,利用李严生辰这一巧合,写来贺信、送上礼物,从而麻痹李严?老狐狸就是老狐狸啊!
但愿两天后一切顺利,让我和这个老狐狸在永安胜利会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