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三年的春节,与往年相比没有什么不同,如果硬说有的话,就是气温比较平稳,没有前几年那么冷了。自从我来到这个时代开始,就明显感觉这个时代的气候比我生长的二十一世纪要冷得多。我的确记得十六国、南北朝是历史上的一个小冰河时期,气温偏低,导致游牧民族大举南下。眼下的汉末三国虽然没有那么冷,气温还是比温室化严重的工业社会要低不少。
不过今年的冬天倒是相当平稳。按照新上任的屯田校尉钱正的说法,无论气温还是降水都很合适,明年收成应该不错。我听了很高兴,也很感慨。刚撤换屯田校尉,农业上就传来好消息,真不知是不是该说“命该如此”。
在这种对来年美好预期和近来局势平稳的双重推动中,百姓们欢欢喜喜准备过个平安年,士兵也都放松了心情,满城上下都沉浸在喜迎新春的氛围中。就连我自己,也不自觉地轻松下来,不自觉地认定应该没有谁那么不识相,在这个节骨眼上挑起事端。
腊月二十七这天,眼瞅着马上要过年了,我召集了沈钟、熊焱、陈庆、筚红棘这些最亲近的下属,置办了丰盛精巧的宴席,晚上在我的住处一块吃饭,算是一年下来答谢他们辛苦的慰劳宴会。因为是私人性质的,彼此间又都很熟悉了,宴会气氛相当轻松。没有礼节性的客套,也没有不得不为的奉承,仅仅只是聊聊家常,每个人都相当放得开。
在众人之中,我是唯一一个尚未成婚的,因而酒足饭饱、交谈愈发自由之后,家庭的话题便成了主流。陈庆和熊焱的家人都远在京城洛阳,他们长期任职在外,久未能与家人团聚,每逢举家团圆的节日自然加倍思念。沈钟和筚红棘是当地出身,家眷都跟在身边,就没有这个烦恼。
聊着聊着,沈钟忽然问我:“将军年富力强、出身名门,却至今没有婚娶,想来应是眼光极高,轻易没有女子能入将军的眼?”
我哈哈笑道:“说笑了、说笑了!我并非有意保持单身不娶,更不是因为眼高于顶。”
“将军和陈司马都是独在江陵,身边也没有知冷知热懂得照顾的人。男子汉大丈夫,若没有女眷相伴,日子总是少了几分颜色。若两位不嫌弃,沈钟倒是有几个朋友家的女子,正当妙龄,愿意介绍给将军和司马,做个妾室也好。”
我这才回过味来:“原来是给我和陈庆做媒来了?”
沈钟尴尬一笑,筚红棘笑道:“他大约是看你们两个身边没有女人,怕你们憋得难受,又不好意思说出来吧!”
沈钟是个士人,听到筚红棘说得这么直白,不免更为尴尬。我只得用更加爽朗的笑声来化解这份尴尬。
“不用!不用!沈兄的心意我领了,不过我跟陈庆都无意娶妻纳妾,沈兄还是别忙活了。若是哪家姑娘有意,麻烦也帮我们谢绝一声。爱慕之心,我十分感谢,但无意回应,不要白白浪费心思在我身上了。”
陈庆跟着说:“陈某也是这个意思。”
我瞥了一眼贼笑的筚红棘:“至于筚帅说的那件事,我和陈庆自有解决之道,筚帅也无需替我们担心。”
筚红棘大笑,熊焱浅笑不语,沈钟是最不好意思的一个,陈庆也脸红。我内心暗自感谢陈庆。还好他虽然已婚,老婆红袖不在身边,跟单身也差不多。我俩在江陵都没有公开的相好,有他陪着我,我多少显得不那么像异类。
“如此,倒是沈某多管闲事了。”沈钟给自己找台阶下。
熊焱慢吞吞地说:“如夏侯将军这般,年纪轻轻便统帅一方,镇守边城,却没有妻子家眷留在京城的,放眼天下,都堪称屈指可数。”
我笑了笑:“我家还有兄长弟弟、嫡母嫂子,一大家子都在洛阳。陛下对我们夏侯家,还是放心的。”
“对别人是不敢说,陛下对将军,格外放心。”
熊焱的话里有话,筚红棘和陈庆未必听得懂,但我和沈钟都听懂了。身为校事官,熊焱和我们这些行政官员本应互相牵制,是不可能坐在一条船上的。私下里他曾经半开玩笑地对我说过,自己大概是全国最不像校事官的校事官了。
这样没什么不好。我只是担心以熊焱的城府和阅历,会否觉得不正常,从而猜出些端倪。毕竟人心会变。涉及到皇权的事,谁也不敢为别人的人品打包票。
“夏侯称不才,与先帝以及陛下自幼相识,多年相交。就连这江陵城,当年也是陛下身先士卒,冒着风险打下来的。白鹿入江陵的传说……你们可曾听过?”
沈钟道:“这件事,沈某略有耳闻。当时江陵城还在吴贼手中,陛下以皇子之尊,亲身涉险,以庆功之名仅率三千兵力入城。当夜许多江陵百姓梦见一只白鹿自江陵北门入城,醒来后便听说江陵城已被魏军收复。那匹白鹿,据说就是当时的皇长子、如今的陛下。”
“正是如此,江陵城是陛下的祥瑞之地,陛下一直对江陵另眼相看。这次趁御驾亲征的机会顺便前来巡视,也特意住了许多天。”我边说边举起酒爵,“夏侯称蒙受陛下莫大信任,一心盼望报效国家。唯愿与诸位共勉,稳固江陵,图谋灭贼!”
几人举杯应道:“愿与将军共勉!”
聚餐持续到很晚,将我准备的酒菜吃干喝净,筚红棘这个大酒坛子仍意犹未尽。认真说起来,他酒量最好、喝的也最多,但仍然没什么醉态。蛮夷部落用土法酿酒,酿出的酒度数比汉人的酒要高得多。他平常喝惯了那种烈性土酒,向来觉得汉人的酒没有滋味。
不过天气这么冷,又这么晚了,他毕竟喝了不少酒,我便留他在城里住一晚,他欣然接受。沈钟和熊焱各自离去之后,我让钱五带人去收拾客房,让筚红棘安顿下来。喧嚣了整个晚上的宴会厅,顿时只剩下我与陈庆两个人。
“今晚你也留在我这吧。”我对他说,“筚红棘喝多了,不见得会安静睡觉。半夜要是吵闹起来,你也能帮我一把。”
他难得跟我开玩笑:“将军是怕筚帅发酒疯,一个人应付不了么?”
“算是吧。”我笑,“我现在也懒了,能不自己做的事,也不想亲自去做。”
“将军本就无须事必躬亲,有事只须安排属下们去办。”
我“嗯”了一声,自己也注意到近来心态的变化。大概是真的习惯了所谓的身份和权力吧。从前我总觉得能不麻烦别人就不要麻烦别人,能自己做的事就自己处理。现在遇到事情,首先想到的是这事归谁管,而周围的人都对此习以为常。我也不知道,这叫不叫“成长”。
陈庆行了一礼:“陈庆听从将军安排。”
“陈庆,刚才沈钟说的,不无道理。你很想念红袖和孩子吧?再几天过了年,孩子便三岁了啊……”
他垂首道:“若说毫不想念也是谎言。属下的确思念妻儿,但也相信红袖定会好好养育孩子。她与属下一样,只要是为了将军,连性命都可不要,何况暂时分离!”
“别,我最怕你们‘连性命都不要’。我希望能早日让你回去与他们团聚,可不想带着你的光荣事迹回去,让红袖孤儿寡母度过下半生啊!”
陈庆微微一笑:“将军宅心仁厚,属下最清楚不过。为了不让将军过意不去,属下定会珍惜性命,将军尽管放心。”
“那样才对嘛!我还想你跟红袖多生几个孩子,以后让我收养一个,也算后继有人。”
“不敢!属下身份低微,子嗣怎敢入夏侯家门?将军若有意收养嗣子,应当从夏侯家的子侄当中挑选。属下与红袖之子,长大后若能像属下这样跟随夏侯家,已是三生有幸!”
“夏侯家的子侄啊……”
“将军……”他小心翼翼地问,“果真打定主意,终生不娶吗?”
我笑着摇了摇头:“我的事,你最清楚了。”
“可是如沈县令所说,养个妾室,身边有人知冷知热,那一位……总不至于不允?”
“他没有不允,相反,他也跟我说过,要我娶妻生子、成家立室。是我自己不想。”
陈庆露出为难的神色,有点古怪。我忽然明白过来,急忙澄清:“你别误会,我的意思不是说非要男子不可。男女不论,我只是不想要他以外的人。”
“原来如此。属下胡乱猜测,误解了将军的意思,将军莫怪。”
“所以,要是有人想要通过你塞给我什么美女、少年,你就直接帮我推了,问都不用问。其他人不明就里,只当我眼光高。你是最清楚的。不论身份地位,还是皮相姿容,普天之下还有比他更好的么?”
他笑道:“这样一说,将军也莫怪旁人误会。若说将军眼光高,是当真高到天上去了。”
我也笑,是有几分得意的笑。
“不过,这件事仍需严格控制知情范围,等闲不可随意让人知道。特别是熊焱。他是跟我们一起从洛阳过来的,在洛阳有自己的人脉。他又是校事官,习惯了打探情报。若他对此起疑,难保不会设法打听。我不想有把柄落在他手里。”
“属下知道了,属下会留意熊焱的动向。”
“嗯,辛苦你了。别的事情上,我还是信任熊焱的。这件事关系到陛下的**,我想了想,还是慎重些比较好。”
“是。”
我起身:“不早了,咱们也去准备休息吧。想来筚红棘应该也差不多洗漱好了。”
陈庆随口回答:“若是安顿好了,钱五怎么也不来回报一声?真是越来越不会做事了。”
“说得也是,钱五不是这么粗心大意的人啊。这是做什么去了?”
“将军对钱五太宽和,他都忘了规矩了。”
“不会不会,我对你们不都是一样么?”
“一样宽和纵容,不利军纪。”
“哈哈!那从明年开始,我要做个治下严苛的将军!”
“以属下对将军的了解,您怕是做不到……”
“喂!你这样说的话,我要当真了!我要从明年开始做个严厉的人!”
“……您真的做不到。”
闲聊着走到客房,我们总算弄清了钱五“失职”的原因。盥洗间里,脱了外衣的筚红棘光着上身,挥舞着他的弯刀,正在大声嚷嚷着还要喝酒。钱五带着几个亲兵围着他好言相劝,想让他先把刀收起来,筚红棘并不买他们的帐。他那把刀又沉重又锋利,挥舞起来虎虎生风没轻没重,谁也不敢近他的身。
见我和陈庆来了,钱五像是找到了救星,急忙喊我:“将军!您快来劝劝筚帅,他一直叫我们去请您过来陪他喝酒,我们劝不听啊!”
我笑道:“筚帅若认真起来,你们自然劝不动他。都退下吧。”
筚红棘也看到了我,边笑边冲我喊:“夏侯称!来喝酒!”
我眼角瞥见角落里放着一根木棍,抄起来舞了一圈,指着筚红棘:“筚帅!许久没有较量了,要不要来比划比划?”
筚红棘瞥了一眼我的木棍,笑道:“你用那个怎么行?要么拿你的刀来,要么也给我根棍子!总要与你公平对决!”
“行!给筚帅找根棍子来!”
陈庆和钱五一开始还想劝阻,但被我挥手拨到一边。于是这个夜晚一闹到底,每个人都在久违的喧闹之中体会到了彻底的放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