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可能的话,我还是想尽可能抓到汪荣。不仅是因为抓到他就有可能顺藤摸瓜,进一步挖出蜀汉的情报网,更重要的原因是这个人太让我讨厌了!自从他的名字浮出水面,两个多月来他就像一只恼人的苍蝇,抓又抓不住,赶又赶不走。要让他就这么逃离上庸,平安回到益州,我咽不下这口气。
熊焱审讯了抓到的两名俘虏,其中一个因为伤势较重,受刑不过咽了气,好在另一个被撬开了嘴巴。俘虏告诉我们,汪荣原本就做好了打算,一旦成功接触张昀,拿到他带来的情报图,便杀掉张昀灭口,连夜撤出上庸。他们落脚的地方在城西一片民宅,就近走西门,很快就能出城。
我看了看时辰,已经酉时末了,再有半个时辰,城门即将关闭,城内实施宵禁,非军士奉命不可随意走动。其实平常来说,酉时末就该关城门,今天因为是上元节,特意延长了半个时辰,以配合民俗,算是人性化的举措。
听了熊焱的汇报,我当即做出决定:“他们见了我们人多,应当会有所警惕,不见得还会照着原来的计划行事。我们立刻安排人手,现在就去!能把他们堵在据点里最好,若是他们已经走了,城门未关,还能追上一追!”
熊焱点头道:“既然如此,下官带人前往。将军和司马校尉都有伤在身,还请留在此处,比较稳妥。”
“阿昭肯定是不能去,但我……”
“将军也不能去。”熊焱强硬地阻止我,“若下官没有记错,右臂乃将军惯用。如今将军右臂受伤,要如何与敌作战?”
我无言以对。右手臂不能动,我无法挥剑,也无法使用□□,连飞石的技巧都使不出来,确实一点用处都没有。要是带了我,熊焱说不定还要分心照顾。
“既然如此,只好劳烦熊校事。若有可能,务必还请活捉汪荣!”
熊焱迅速做好准备,连同他自己在内总共十二个人,其中包括筚红棘。因为我考虑到自己和司马昭都无法参加这次行动,熊焱本身武艺不算突出,有必要增加战力,就让筚红棘跟去了。熊焱找了一个身强力壮的人,背着那个受伤的俘虏,让他指路。目送他们一行人消失在夜色中,我内心焦虑不安,还有几分不甘心。
等待的过程极度无聊。熊焱留下了六个人,负责照顾我们、看守据点。他们给我们准备了饭食,我就招呼司马昭和张昀先吃点填填肚子。他俩都没客气,倒是我自己有点不方便。惯用手受伤,做什么都有几分别扭。
这一等就是半个时辰,外面宵禁的时间眼看就要到了,熊焱他们还是没有回来的迹象。我虽然知道事情不会那么顺利,汪荣不可能乖乖呆在原地等着我们去抓,仍然抑制不住开始焦急。熊焱出发前我们说好,如果汪荣已经带人撤离,他们扑了空,就马上回来。抓到抓不到,都以平安返回为优先。过了半个时辰还没回来,不太像是落了空。我既担心他们的安全,也担心再拖下去拖到了宵禁时间,他们能不能回来也是个问题。
不管我有多着急,宵禁时间还是到了。听到城中各处响起了关闭城门和宵禁开始的信号,我再按捺不住,起身走到院子。熊焱留下来的几个部下也觉得情况不乐观,都在小声议论。见我来了,各人一齐行礼。其中为首的问我:“将军,城中宵禁时间已到,校事还是没有回来,是否需要派人前去接应一下?”
“现在出去,怕不是要迎面撞上宵禁?似有不妥。”
“可是……”
“熊校事足智多谋,定能设法回来,我们姑且耐心等待。”
嘴上这样说,我心里的担心一点都比不他们少。熊焱带去的人到底不算少,要想躲过宵禁巡逻的士兵,偷偷返回而不被发现,难度不小。再说,我们根本不知道现场到底什么情况。若是真的找到了人打了起来,负隅顽抗的汪荣能否被顺利拿下,也让人担心。
时间在焦灼之中流逝,眼看着月上中天,街上万籁俱寂,焦虑的气氛达到顶峰。连司马昭都在床上躺不住了,问我是不是该想办法去接应。我不是不想去,实在是这件事很难办。熊焱他们具体去了什么地方,我们留下来的这些人都不是很清楚,黑灯瞎火的,要怎么找?找不到他们,派去的人回不来,岂不是更糟?
我把这番顾虑告诉众人,并说:“唯今之计,只有相信熊校事,耐心等待……”
话说完,众人情绪不高,气氛压抑。又等了片刻,在门口望风的人忽然扭头,急切道:“将军!外头来了一队人马,举着火把,朝咱们这边过来了!”
我一惊,抬腿走去,边问:“什么人?能看清楚么?”
“看不太清……但是,有骑兵……”
我这一惊吃得不小,急忙小跑到门口,透过门缝向外窥看。狭窄的街道上,果然迎面走来一队人马,毫不避讳地高举火把,前面大约十多个人骑着马,后面影影绰绰跟了不少人。看这丝毫不把宵禁放在眼里的架势,除了孟达的上庸守军,不可能是别人。
“糟糕!”我低声道,“还是惊动了上庸守军!”
其他人也跟上来,听见我这样说都很惊讶,议论纷纷。有人问:“将军,我们要怎么办?”
“找上门来,还能怎么办?”我重重叹息一声,“总不能和自己人打一架,逃出城去。把门打开吧。我看为首那人的身姿,倒像是孟达亲自来了。”
我并未猜错。破旧的院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大开之后,我走到门外,站在携带火把而来的骑兵面前,看到的正是火光映照下孟达刚毅沉稳的面孔。与白天不同,现在的他身着全副甲胄,只未带头盔,环首刀挂在马首一侧,坐下战马喷着鼻息,一副临战状态,高高在上地睥睨着我。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院门打开时,孟达已经停下了队伍的行进。我暗中吸一口气,昂首走到他的坐骑前,躬身行礼。
“南中郎将、江陵太守、侍中夏侯称,见过孟达将军!”
沉默了大约十秒,孟达沉稳的声音冷冰冰地回应道:“本官建武将军、新城太守、散骑常侍、平阳亭侯孟达。不知陛下面前的红人夏侯中郎将前来,未能尽到地主之谊,还望见谅。”
话说得客气,实际上语气没有丝毫善意。我自知理亏,直起身来仰望着他,陪笑道:“将军太客气。今日之事,是夏侯称的不是,容末将向将军认个错。叨扰将军清静,夏侯称愿向将军负荆请罪!”
“负荆请罪就不必了,本官也不敢当。夏侯将军既然来了,本官理应招待。就请中郎将不要在此委屈,随本官一同回到舍下,依礼相待。”
他带着这么多人过来,我当然知道是要把我们带走,要推辞是不可能的,便爽快地回答:“既然如此,下官恭敬不如从命。只是下官尚有几名部属外出未归,不知……”
“你说的可是这些人?”
孟达说着,轻轻一勒缰绳,他身边的骑兵立刻让出一个空隙,熊焱、筚红棘等人便从后面的步兵队伍中走上前来。我看到他们,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
“半个时辰之前本官接到通报,有人在城中打斗,情状激烈。带人去查看时,这两人自称江陵校事熊焱、荆楚兵军侯筚红棘,皆隶属江陵太守麾下。本官原本不大相信。本官的上庸城与江陵太守素无瓜葛,怎么突然间劳烦到夏侯将军。要他们拿出证据,他们又拿不出,只好请他们带本官前来见见久仰大名的夏侯将军了。”
我连说“不敢”,他这番话倒是解释了他们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以及熊焱等人迟迟未归的原因。我暂且按下对汪荣下落的在意,对孟达再次行礼。
“这次的事,容夏侯称慢慢对将军解释。将军救了末将的部属,末将感激不尽!”
孟达“嗯”了一声:“既然确认了身份,便请诸位随本官一同返回太守府。本官看夏侯将军竟然还带着伤,不知是怎样的内情。若是本官渎职所致,实在令人惶恐。”
我忙道:“这是旧伤,将军不必在意。不过屋内另有一人,不慎伤了腿,难以行走,还请将军安排人手小心照顾。那一位,可是舞阳侯、骠骑将军司马懿大人的公子。”
孟达听罢,对副将一摆手,吩咐了一句“好生照顾”。副将领命,带人进了院子,开始清点人员、搬取行李,要带着我们“搬家”。我没有任何拒绝的余地,只能看着他们集合了包括张昀在内的所有人,又把我们的行李都拿出来,最后用门板抬出了司马昭。司马昭满脸疑惑,我对他做了个按兵不动的手势。
孟达问我:“夏侯将军请确认,是否全部的人员和行李皆在此处,没有遗漏?”
我点了点头,他对我说了句“夏侯将军请吧”,拨马转身,当先走了。我们这群人就和步兵走在一起,我才有机会和熊焱说上话。
“找到汪荣了吗?”我低声问。
熊焱面色凝重地摇头:“俘虏没有说谎,他带我们去的地方确实是汪荣之前的落脚点。只是汪荣本人不在,只有五六个手下的人。我们与他们交战时,上庸守军忽然出现,将我们全数包围。下官不得已,只得报出将军的名号,错在下官!”
“这不是你的错,总不能被当做奸细抓住关进牢房。但他们是怎么得到消息的?”
“这个……会不会是下官与汪荣手下的打斗,惊动了周围百姓,有人报了官?”
这是很有可能的。我们下午已经在集市上闹腾了一顿,晚上又闹。再说今天是中元节,有人闹事格外显眼。
“咱们的人没受伤吧?”我又问。
“将军放心,挂彩者难免,但无人重伤。汪荣留下的人手不及白日的一半。”
“不及一半……”
那另一半去哪了?汪荣本人去哪了?难道他下午一拿到图纸,当场就出城去了,只留下几个手下在城里善后?要是这样的话,我们晚上这场架算是白打了,目标人物一开始就不在。
要向孟达寻求帮助吗?跟他实话实话说,说我们在追查间谍,目标可能已经出城,想要他协助向城外展开搜索?还是隐瞒实情,编造一个别的理由搪塞过去?可是有什么理由能解释,我带着浩浩荡荡二十多个人、带着校事官、带着司马公子,偷偷摸摸跑到不是自己防区的地方,还在人家地盘上打架斗殴?解释不了啊!
“他有没有问你们来干什么?”我又问熊焱。
“问了。”他回答,“下官说是前来追查江陵城的一桩疑案,有线索表明犯人逃到了上庸。具体是为什么事,他没追问,只是对将军您一阵嘲讽……”
“这没办法。总是我们越了界,私自跑到人家的地盘来。你回答得很好。接下来,我们见机行事吧。”
遥望走在队伍前列的孟达骑在马上的高大身影,我心里一点底都没有。对于孟达,我实在了解太少,当年雨夜中城门下的一臂之力,他恐怕早就已经忘了吧。他根本没有认出来,我就是那个当年与关银屏一道从上庸城带走了薛礼和刘权的赵乐啊!
我只觉得当年我看不懂这个人,现在,就更看不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