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桥修复后,两人在西岸度假的某天,塞米拉突然气势汹汹地质问拉尔夫:“你说分手的时候很伤心,为什么那年连一封信都不给我写?我都礼貌写信祝你万灵节愉快了。”
拉尔夫背过身子,声音委屈:“我写了,就在......”
塞米拉愕然:“我从来没注意到那里还有一张纸!”
*(几年前)
5月21日。
——塞米拉和拉尔夫刚分手一个月,而已。
王城西北部,奥古斯都神学院内,中央广场,纪念庆典开场。
塞米拉小姐身着纯白露肩亚麻裙,挂脖上嫩黄色的小雏菊由绣线钩成,环着她修长白皙的颈部,背后蝴蝶骨上缘露出一小截肌肤,在午后阳光照耀下随裙摆褶皱晃出嫩白光泽。
她面向广场正中,怀里抱着一捧尤加利叶与白玫瑰组成的花束,花瓣上垂着剔透的露珠。
广场正中立着一块足有三米高的大理岩碑,上面用古老的阿卡德语铭刻出黑色字迹,这种象形文字笔画锋利,远看好似姿态各异的鱼骨化石被定格在岩壁。
“——那就是女巫们的名字吗?”广场边的一个小男孩向母亲问道。
“你小点声。”妇女连忙捂上男孩的嘴,“庆典要开始了。”
大家似乎已经知晓,庆典会以悼亡诗开场。哀长的弦乐声后,优西比乌修道院的唱诗班开唱,空灵的童音冲淡诗中浓稠的怨怼,生命之初的颂音与生命之终的乐章交叠在午后暖阳中:
“没有等到十二月的万灵节,在日月不见的黄昏
烈火燃起,不是为焚烧尤加利
于是我的族人,女巫们,变成赛比西河旁的红水仙
承装灵魂的阿尔忒弥斯陶罐,在遥远的西岸
摆渡人不敢穿越没有月影的河水
游走——空亡,苍白的灵魂,被乌鸦衔飞
留下空荡荡的墓碑
.......”
日色暧昧,塞米拉抬头看向岩碑,身旁是怮哭的学妹希维尔,而她的心情波澜无风。
只是五月熏风飘游在人群——细密的哭声,在东岸的女巫交换生列队里,也在旁观的王城居民中。
拉尔夫站在教皇身后,手捧粉色康乃馨,小小的一束花被两双大掌握着很是滑稽。
眼神飘忽的塞米拉不小心瞥到他,却正好对上他灼灼双目,赶忙朝相反方向看去。
真不自在。
塞米拉在哭声中感到无所是从,或许是她自小便生活在西岸,童年时不必流离失所、目睹生离死别;或许是她本就有意与宏大的仇恨悲切保持适当距离,更关注现下与未来。
她悄悄递手绢给学妹希维尔——她由外婆带大,父母死于旧教廷迫害。
目光又对上那块岩碑,她试图辨认上面的名字,但很遗憾,她只认得到阿卡德语中“人”“牛”“羊”此类文字——显然没有人会用这些字取名。
但是阿卡德语却很适用于仪式——陌生、古旧,光是看着就能唤起关于历史场景的联想:
50年前,帝国分裂为东西两岸。
30年前,在声势浩大的猎巫浪潮里,旧教皇在此地沐浴圣光,太阳神授予他教宗牧杖。
10年前,新教皇上任,长达20年的白*se//恐*怖落幕,宗教裁判所不再受理异教相关案件。教廷与圣骑士团大换血,以圣殿骑士团为主的几位骑士长被荆棘木贯穿心口,捆在橡木板上,置于圣桥废墟边面朝西岸竖了整整一个月。东西就此恢复往来。
塞米拉跟随队伍为岩碑献花,新教皇上任后,这项合并追悼与狂欢的庆典在每年的5月21日举办。十年来,今日都是晴空一片。
下周又有教皇上任十周年的仪式,塞米拉在心中叹气,连续两周都得考验她的小腿肌肉耐力。
“拉尔夫裁判官...到你了。”
“抱歉。”
拉尔夫收回视线,归队的塞米拉正上下垫着脚尖——她肯定是累了。
拉尔夫将花束放在石碑前的台阶上,后方刚好靠着塞米拉的那束,上面系着的白色缎带分明是一个多月前他们一起买的。
一旁的圣骑士将他的失神尽收眼底,只是联想到布列塔尼家族历来与西岸通婚,这位新任裁判官恐怕是想起他在新教皇上任前夕逃往西岸的母亲。
拉尔夫的脑袋有些昏沉,作为他上任后出席的第一个重要庆典,他本该表现出意气风发、强势矜贵的青年掌权者模样,但他却是竭力装点才让自己不至于像一条失魂落魄的落水狗。
尽管在外人眼里,他苍白的嘴唇与乌青的眼眶使他与司法机器独有的不近人情更贴近了。
仪式即将结束,四周传来窃窃私语,塞米拉盯着自己的脚尖,在私语声中埋下头颅,努力装成一个毫无关联的路人丙:
“那就是来自布列塔尼家族的新任裁判官!?”
“看着还挺...人模人样的。”
“如果他上周没有推出放开贵金属买卖的法令,我可能会夸他帅,你知道我家好不容易才从塞浦路斯伯爵那拿到售卖权,这下又得再去市政厅申请了。”
“要我说这不是好事吗?不然你还得逢年过节给伯爵送礼。”
......
塞米拉看着状态挺好——拉尔夫控制不住自己不断看向她的目光。她头发还是乖顺地别在耳后,铺在瓷白的脊背上,明明一个月前那片肌肤还裹在他送的狐狸毛披风里。
去年冬天他在北部小城出差时恰好碰到皮毛商人,靠脖子的那圈毛尖泛黑,围着塞米拉的脸颊如同墨点调皮点缀。两人散步到一半塞米拉便嚷着走不动,他看似无奈实际无比享受她撒娇耍滑,于是把人公主抱回公寓,任由塞米拉扯着他的领带,把他摁在松软的床上。做到一半塞米拉小声呜咽着求他不要弄脏披风,他吻着她的鼻尖,心想我连你的裙子都来不及解开,还怎么弄脏披风。况且也不舍得。
但一个月前塞米拉却舍得把这件披风扔在地毯上。
起因是他有点受不了自己的患得患失,尤其是塞米拉从来未曾掩饰过自己学成后想回西岸任教的想法,而她那位前男友明显对她余情未了——对北地遗民观点的分歧那能叫什么矛盾!拉尔夫觉得荒唐,十几岁的少年少女会因为这个吵架,可等到快三十岁他们再在西岸重逢,这早就不是什么原则性问题了。
所以在一个月前,塞米拉新发表的论文大受好评之后,他忍不住向她求婚,而很显然塞米拉并没有做好结婚的准备。
他忍无可忍质问:“你是不想结婚,还是不愿意和我留在东岸。”
塞米拉向来直白:“我以为你很清楚,如果和你结婚的代价是留在东岸,那我不愿意。”
他气急攻心,口不择言——其实也是不小心吐露了真心话:“西岸那种自由的城邦社区模式早就落后时代,所以你们至今仍在用魔晶石供应能源,难以抵御南部边境的入侵,也根本享受不到像东岸一样、由繁荣商贸带来的生活质量。”
塞米拉冷笑道:“如果我说我不需要呢?秩序使强权泛滥,我以为在旧教皇的二十年里你已经领会了这一点。”
“如果没有东岸教廷,就凭女巫那种管理方式,整个北地文明——帝国早在南部入侵下化为灰烬。你以为你们自由祥和的生活是诞生在什么基础上的?”拉尔夫自上而下俯视她:“如果没有我,你觉得你在东岸的研究能那么顺利吗?”
塞米拉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还是冷静地说:“如果这个世界没有强权,南部边境的战争也不会发生。拉尔夫,我不喜欢把仇恨转嫁在活生生的人身上。你说北地遗民为什么而消亡?正是因为强权与秩序带来的排他性,如果人和人之间要靠这种东西来维系,所有个人欲求都要让位于此,那最终只有一种羁绊能存在——仇恨。”
塞米拉的眼眶红了一圈:“我知道我的说法很理想化,因为南部的危机客观存在,我们没有办法对吗?但我说这些,只是希望你不要再因为你母亲...抛下你的事情,而认为我也会同样对你。圣桥建好后,即使我们身居两地,也能经常见面。”
拉尔夫只是冷硬地回答:“如果你不愿意留在东岸,我们在一起有什么意义?”
目光对峙间,塞米拉把披风丢在地毯上,壁炉里的炭火熄灭,而窗户大开,夜风灌满客厅,凉飕飕的。拉尔夫好不容易忍住不去关心她是否会着凉,就听见她丢下一句:“我们分手吧。”
拉尔夫不想退让,退让等于承认塞米拉更不爱他,这个事实让他痛苦。
回想到这,奥古斯都学院中央的大钟敲响四点的钟声,庆典散场。
而拉尔夫才将目光停驻在那块岩碑上,透过纷乱的回忆细数那些名字。在他幼时,母亲曾无数次在沙地上用木枝划出阿卡德语尖锐的笔画,在第三列的第四行,他看到母亲最常书写的姓名,阿卡德语的读音早已被历史遗忘,他只能将那串象形文字转译为——母亲的母亲。
*
塞米拉匆忙穿过长街,她答应庆典后陪希维尔学妹的外婆出门走走。
外婆当初带着希维尔侥幸逃出晨曦森林关押女巫的古堡,被一户好心的平民收留——尽管他们也是太阳神教教徒,此后过了不久,新教皇便上任了。
但外婆还是在当初的关押中留下旧伤,现在她的膝盖已经不太能走路,需要两个人一同搀扶。
塞米拉方才在庆典集市上耽误片刻,追悼后的狂欢集会实在太吸引人,她在杂耍摊前驻足太久,以至于现在不得不一路狂奔。
刚要进入希维尔家所在的那条小巷,却听见里面传来学妹和拉尔夫的交谈声:
“你有看到塞米拉吗?我们说好要带外婆出门,她一直没来,我只好先尝试扶外婆出来,没想到...”
塞米拉躲在角落,看到老人正坐在路沿石上,而拉尔夫单膝跪地,正抓着外婆的脚查看,他用拇指按着对方的脚踝,询问着:“这里会疼吗?”
老人摇头。
他面色缓和下来:“只是扭伤,在药剂师那拿点敷料休息几天就能好。”
老人却显得有些失落:“我还想今天去给我故去的女儿献花,顺便看看集市。”
拉尔夫有一瞬怔愣,便很快意识到老人的身份。塞米拉看他用手指揪着衬衣边,这是他陷入不安时会有的小动作。
最后,他背起老人,希维尔学妹在他身边不停道谢。
说不出是什么心情,塞米拉没有上前,只是默默跟了他们一路。
拉尔夫陪老人在花店里挑选了一株百合,又背着老人回到岩碑前,老人执意要支着受伤的脚下来献花,他便耐心地候在石阶下,盯着岩碑上某个名字不知道在想什么。
在庆典集市里,希维尔学妹为表感谢请拉尔夫喝了一杯啤酒,塞米拉注意到拉尔夫视线不着痕迹地扫了眼杯子上的污渍,还是尽数喝完。
日落西山,老人提出要去优西比乌修道院,希维尔学妹回家准备晚饭,只有他背着老人走过修道院前的砖石长道。
尽管衬衫后缘可见汗渍晕开,拉尔夫的身姿依旧笔挺,他背着老人的身影和道旁松树一起被夕阳拉得颀长
塞米拉躲在树丛后,听拉尔夫迟疑地开口:“为什么想要来修道院?我以为......”
“以为我们应该很痛恨太阳神教?”
“嗯。”
窸窣声响起,传来拉尔夫的惊讶:“这是!?太阳神挂坠。”
老人因他的反应有些得意:“我早就想着要是在你们面前摆弄这东西,你们会有这样有趣的反应。”
“但我第一次在安特罗斯主教面前掏出来的时候他一点都不奇怪,你认识他吗?”
“修道院的前任主教,我参加过他的葬礼。”
“那时候我们刚能在东岸抛头露面,我第一件事居然是去修道院祭拜太阳神,他一点都不稀奇。还是我忍不住和他讨论,我说我很欣赏太阳神教中关于私有信仰与公有美德的阐述,它诞生的初衷一定是让三教间和睦相处。”
“人人保有私有信仰,但在公共场域里互相尊重,如果现实真能如此,东西两岸也不至于走到如今。”
“活到这岁数,觉得恨来恨去太累了。可能我们女巫就是向往自由,何必让心灵禁锢在仇恨里呢?那不就和北地遗民一样了。平民无罪,神明无罪,有罪的那些人现在都死了,这样就好。”
拉尔夫没有接话,老人祷告时他也没有参与,只是望着神像陷入沉思。
窗边偷看的塞米拉一个趔趄,不小心与他对视,来不及辨清他眼中神情,塞米拉便落荒而逃。
* 庆典后三日
在去希维尔学妹家探望老人,得知拉尔夫送了她最新款的轮椅后,塞米拉有些魂不守舍,回到学院办公室还迷迷蒙蒙的,根本看不进文献。
这时邮件收递员递给她一封带有火漆印的教廷特信,塞米拉拆开,发现里面装着由教皇亲批的文件,准许她于东岸从事北地遗民研究。她有些诧异,之前明明告诉她需要一个月才能下来的文件,怎么这么快就送到。
在向学院申报过后,这封信被她压在抽屉角落,再也没翻开。
*
“什么!你舅舅居然同意把你写给我的信和文件装在一起吗?我根本没注意到。”塞米拉窝在拉尔夫怀中,扯着他的脸。
“没看到就算了。”不知为何,拉尔夫竟似乎松了口气:“我只是想说明我有给你写信。”
塞米拉嘟囔着:“我记得那封文件我好像放在.......”
感受到身下男人身躯骤然绷紧,塞米拉立马发觉或许有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被她发现:“你到底写了什么?这么怕被我看到吗?”
“没什么。”拉尔夫心虚地撇开眼。
这晚拉尔夫熟睡时,塞米拉悄悄挪开环在她腰间的手,蹑手蹑脚地在行李箱的夹层里翻找,终于找到那封皱巴巴的信。
描金谕令后面躺着一张泛黄的便签,塞米拉将其拎出来,心里有些嫌弃,这也能叫信吗?
——直到看清上面拉尔夫杂乱的字迹:
“我真的很想见你。你在东岸在西岸都可以,只要我们还在一起。不要分手,至少不要不理我。”
夜间,拉尔夫觉得有东西压得他喘不过气,睁眼却发现灯光被点亮,木屋内盈着暖黄。他低头,见塞米拉下巴支在他的胸膛处,双手绕在他的肩膀上,一双眼里难得没有泛上幽蓝的魔力潮,而是被水泽濡湿。
见他睁眼,塞米拉说:“我爱你。”
他突然觉得酸涩泛上鼻头,托着塞米拉的臀部侧身,把头埋进她的肩窝:“你不要这样。”
塞米拉似乎没料到他会有这种反应,下意识问道:“为什么呢?”
“因为我也爱你。”他的声音闷闷的。
塞米拉被他没头没尾的这句话逗笑,眨眼时一滴泪滚入他的衣襟,她轻吻着拉尔夫的下颌角:“后三个月我可以陪你在东岸办公,明天度假结束就不用那么舍不得我了。”
本文没有任何zz相关寓意,也不影射现实。塞米拉和拉尔夫代表两端,无论对错,各有各的道理,大家自行评判,不代表本人观点。
对于拉尔夫来说,这些抽象的理论争端,都没有和塞米拉在一起重要,恋爱脑一枚(bushi)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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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纪念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