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府仆从知今日有贵客来访,门前台阶前早早洒过水,茶也按照吩咐换成龙井,四时春中的桃酥、绿豆糕、桂花糕各买回一包放于茶室之中。
茶室内檀香冉冉而起,日光将室内四名老者稍显焦急的神情映的一清二楚,四名老者面对面而坐。
沉和为他们斟茶,他斜对面的那名老者是这几位中年纪最大的,六十有七,肩宽体阔,不怒自威,哪怕年老也依稀能看到他身上的兵戈之气,正是慕府的主人,慕长戈。
慕长戈左侧那人忍不住站起身,看向窗外道:“怎地还不来?难不成是被宁王带走了?”
这人名为宋光,长相斯文儒雅,年逾五十有三,虽是心急,但心直口快,敢于直谏颇有能力,先帝死后便告老还乡,只因新帝不让他离去,就只能一直在京师之中,偶尔还会被传召进宫中,谈论朝政。
宋光对面的苏政显抿口茶,慢条斯理安抚,“莫要着急,说不准已经在门口了。”
苏政显五十有八,长了一张笑面,似笑非笑,仿若一只笑面虎,年轻时判了不少冤假错案,一身戾气与慕长戈不相上下,年老时倒温和许多。慕长戈身旁那人放下茶杯附和,“宋大人莫要心急,快快坐下,先品品这香茗。”
说话这人是他们中最为年轻的一位,与沉和为叔侄,沈长书四十有九,除去沉和是在场人中唯一一位还在朝堂中的官员,他不似慕长戈与苏政显那般戾气颇重,也不似宋光那般心直口快,长袖善舞,温润从不得罪任何人。
宋光坐下道:“你们几人,看着倒是挺沉稳的,但依我看,你们一个个被我还着急呢!”
剩下三人不免笑起来,沉和为他倒茶,苏政显道:“这点心都凉了,人还不来?”说着就要招人过来出去看看怎么回事。
常年习武听力高于常人的慕长戈忽然道:“想必已经来了。”
其余四人提了精神,小厮的声音在室外道:“大人,客人到了。”
慕长戈急声道:“快快请进来!”
室门打开,身穿白衣,气质温润的方竹佶站在门前。
室内寂静无一人说话,沉和惊异地看着方竹佶的双腿,又将他反复打量,盯着他的脸不敢随意出声。
方竹佶迈动步子,他走得还不是太好,稍有些跌撞,风闲下意识用手护在他四周,缓慢走进室内,坐在沉和身旁,方竹佶温声道:“风闲,你先出去等我。”
风闲应声,走出室外,将门紧闭。
方竹佶伸手就要为自己倒茶,沉和下意识拿起茶壶,他也因此回过神来,大喊一声,“公子?”
“嗯?”
方竹佶没被吓到,反倒是四名老者被吓了一跳,沉长书把斥责他的念头暂且抛到脑后,仔细将方竹佶打量了个遍,眉眼清俊暗含阴郁,与他印象中的方竹佶长相一样,确定这人就是方竹佶后难以置信道:“殿下,您的腿,好了?!”
这话仿若惊雷,让另三人彻底回了神,慕长戈起身,走到方竹佶身边,将他扶起,见他双腿稳稳立在地上,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一番,忍不住大笑道:“好!好啊!这可是件大喜事啊!”
方竹佶笑道:“还走得不是太好。”
慕长戈朗声道:“能走就好啊!十年不见了殿下,今日您带来的惊喜,实在是让我们这些老家伙甚为欢欣啊!”
室内欢欣,就连日光都为此而跃起,待二人落座后,宋光道:“殿下快尝尝,这是您最喜欢的桃酥。”
真情实感的笑意出现在苏政显脸上,把点心推到方竹佶面前,慕长戈笑道:“殿下快尝尝是不是还是之前的味道,记得你小时候最喜四时春的点心。”
方竹佶离京之后就再为吃过这些,乍一入口还觉得新鲜,而后就是万分熟悉的味道融在口中,笑道:“还是这个味道,让几位大人费心了”
宋光迫不及待问:“殿下,您是不是不打算从京师离去了。”
在场五人的目光投在方竹佶身上,他们今日聚在这儿,全然是因为方竹佶写信请他们一叙,在此之前方竹佶不与他们相见,就是不想听他们提起那件事,如今请他们前来,说不定那件事会有有转机。
方竹佶没有回答,只是说道:“我此次来,主要还是为了与各位叙旧,再来,若是出城有何好办法?”
四人脸上不□□露出失望神色,沉长书看了沉和好几眼,想让他劝劝方竹佶,沉和沉默不语,凭借他对方竹佶的了解,只要是他决定的事就少有回还余地。
苏政显沉吟道:“现在出城倒是不难,只要稍加装扮便可出城,棘手的是城外。”
沉长书消息灵通,接话道:“不错,据说宁王私下已经派出人马,虽不知去往何处,但以老臣看,宁王既已得你们画像,那么这些人马就是去往各处,只为了把你们找出来。”
宋光趁机说:“不如就留在京城,也好过外出冒险。”
大家你一嘴我一言,话里话外都是让方竹佶留在京师,慕长戈示意他们莫要说话,劝说道:“殿下若是现在拿不准主意,可在老臣此处住下,几日之后若殿下还想出城,臣等便送殿下出城。”
若是留在京师,那便不可能再像以往那般过闲适的日子。
方竹佶道:“你们的意思,我已经明了,但若我真照你们所说,那被牵连进来的人,又该如何呢?”
慕长戈沉声道:“若要成事,死伤是免不了的。”
沉长书道:“当年因内乱而死的人不在少数,他们把您护下,也想有朝一日您为他们平反。”
方竹佶面无表情,眉宇间的阴郁似乎更重了些,苏政显道:“您在民间也见到了,难民只多不少,天子只顾玩乐,根本不管百姓死活,当今大权被宰相把持,那宰相又是宁王的学生,表面上看宁王早已远离朝堂,可实际大权却在他手中。”
宋光也叹了口气,早些时候他还能进宫面圣,而今大权被宁王手握,他也无缘得以进宫。
沉长书缓声道:“现在朝中多是宁王心腹,若是不依附与他,轻则贬官离职,重则血光之灾,大臣们也是敢怒不敢言。”说到这,他顿了顿,“加之,当今圣上无一子嗣诞下,再过些年,就要从旁系选一人立为太子,待幼皇登基,宁王必定会以别的理由篡位。”说到这里,沉长书无奈叹气。
慕长戈道:“殿下,你也是皇室血脉,夺回位置是天经地义,况且当今朝中也有不少人得先帝恩泽,想必那时也会有人站出来助殿下一臂之力,大昌江山岂能让一名外姓王来把持!”
表面朝廷姓安,实际已随宁王姓了周。
方竹佶意味不明道:“你们倒是已经为我打算好了。”
沉长书忙道:“殿下切莫多想,臣等没有逼迫殿下之意,只是人老了免不了要多打算些,若哪天殿下回心转意,臣等也能辅佐殿下。并且以臣拙见,既宁王已经动手,那再躲下去也迟早会被找出,倒不如主动下手免得束手束脚。”
其余三人点头称是,只有沉和为方竹佶倒了茶温声道:“小子倒觉得,殿下此次来,未必是不想留在京师。”
方竹佶似笑非笑看向沉和,“如何说?”
沉和道:“若是您早想离去,不可能再将我们叫来,您虽犹豫,可心中也有了计较。”
方竹佶笑道:“知我者,子宁也。”
苏政显听出弦外之音,试探道:“莫不成殿下是怕臣等不够忠心。”
慕长戈急忙道:“殿下,老臣几人可从未有过背弃殿下的念头!”
见他们还要说话,方竹佶赶忙制止他们,“我没有这个心思,正如子宁所说,我再来时还在犹豫是否离去,但沉大人点醒了我,现在躲起也会被寻出,但是现在主动出现,说不定能让宁王措手不及,也能让师父他们安全些。”
五人眼睛发亮,沉和道:“那您是说,您同意了?!”
“嗯,再躲下去也不是办法,既然宁王在找我,不如就借他的手,让我光明正大的出现。”
沉和:“公子想如何做呢?”
京师东郊今夜甚为热闹,应邀而来的众人齐坐一桌,把酒同饮已有半个时辰,此时在场众人大部分都已微醺,怕再喝有失体面,便喝的谨慎,凑在一起畅谈。
陆长鹰跌撞起身,他身旁的红绡早已悄然离席,被拉着同饮畅聊的木谨则对一名晦明楼弟子使了个眼色。
门口以为护卫将一只灯笼递给陆长鹰道:“陆首领,茅厕在右,左侧地处偏僻,又有池水,早些时候在死过人,晚上闹鬼,切莫前去。”
“多谢。”
陆长鹰对鬼神之说嗤之以鼻,往左边而去。
今夜星子颇多,明月不见踪影,夜晚格外昏暗,只见灯笼不见人远远看反像鬼火。
红绡酒醒大半,听见身后脚步声,转身看向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