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未全然清醒的方竹佶含混应了声,睁着眼盯着床顶,过了会儿才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第二日辰时。”
“现在这屋内只有我们二人?”
“嗯。风闲与故渊外出拜访,陆玖则在清早就出了门。”
方竹佶缓了口气,示意老道给他拿杯水,喝下之后才道:“我解开了咒术的口子。”
老道似有责怪道:“过于冒险了,先不说若失败了他会如何,单论你自己就会被咒术反噬,光是内伤就足够你病死在床榻之上。”
方竹佶似是笑了一下,“谢谢师父关心。”说完咳了好几声。
老道赶忙把水递给他,方竹佶顺了气才说:“咒术松动迹象愈发明显,不敢再等。”
再不动手,咒术会让陆玖终日陷在过往,成为混沌的傻子,若是失败,咒术反噬,好陆玖也会在梦中再也醒不过来,不管哪一种,都不是好结果。
“祖师爷保佑,好在你性命无虞,若是有事,老道我九泉之下,又该如何向你娘亲交代。”老道叹气。
方竹佶躲闪着他斥责的目光,心内沉重,温声道:“孩子们没来吗?”
提起道童们,老道才和缓了态度,无奈道:“送他们到学堂去了,晚些才回来。”老道顿了顿又道,“先好好歇着,待你康复了,我在同你一起解咒。”
“多谢师父。”
这里是?
陆玖茫然地看着眼前这座废弃的府邸,脑中指引着他来到这里的声音在这一刻消失,他在梦里见过这座府邸。
府邸门匾处空空如也,大门紧闭,蜘蛛结网,封条因时岁而脱落大半,垂挂着随风摆动,石阶堆积厚重尘埃,全然没有梦中的气派华贵,只见萧瑟破败。
陆玖推门而入,地上斑驳而发黑的血痕,兵器相搏的痕迹在前院随处可见,房门大敞的屋内桌椅大多残缺不全,陶瓷碎片惨杂其中,与强盗入室并无差别,内院与前院所差不多,杂草丛生,陆玖心中抑制不住得发酸,踩在高可过膝的杂草之中,在每一间遍布废墟的屋子里像只不受控制的无头苍蝇进进出出。
焦急,茫然,不知所措却又不知道在找什么。
“谁在那里?!”
巡街的守卫见府邸大门被人推开,听见内院有动静,壮着胆子大喝一声。
夜猫从墙边而过,不屑地看了眼他俩,快速跑开。
“吓死我了,还以为闹鬼。”
“你还别说,这里当年可死了不少人,被封起来之后隔三差五还闹鬼,那个封条就跟现在这样,莫名其妙被推开,然后找不到人。”
“我的妈,你可别说了,真吓人啊。”
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快步离去,待他们走远强忍着头疼的陆玖才跃上高墙离去。
僻静的宅邸因下学归来的道童们热闹非凡,宅邸大门被撞开,倒进一人将他们吓了一跳,年纪稍大点的赶忙把老道叫了过来。
老道被扯着袖子着急忙慌跑了过来,见有人倒在地上,将大门关上,手放在他脸上时便觉不对,在他脸上摸索几下,便揭下一块面具,陆玖已然面色苍白,陷入昏迷。
记性好些的道童认出了陆玖便是当时风闲带回道观的水鬼,他们对这“水鬼”印象颇深,倒下来的时候像水鬼,站起来的时候像阎王。
老道查看之后便知是咒术作祟,招呼着身边道童一起将他扶起。
陆玖高大健壮,看起来瘦实则颇有分量,几名孩子与老道将他扶回房中好不费力,老道气还没有喘匀便给陆玖施针。
无法依靠外力唤醒的陆玖让老道面色凝重,所有办法都使了个遍,束手无措的老道对身边的道童说道:“去里面的厢房把竹佶叫来。”
“我去!”一名小男孩跑了出去,阿聆“啊”了一声,便也跟了出去。
服了药,又睡过一觉的方竹佶精神好的多,扶着床,尝试着站起,双腿颤颤巍巍地走到四轮车前坐下,这两步让他疲惫不已。
两名道童在门边探头探脑,阿聆率先冲到方竹佶怀中,方竹佶笑着怀抱住她,后面那名道童道:“竹佶,师父让你过去!水鬼回来了!”
“水鬼?”
“就是风闲当初带回道观的水鬼!他不知道为什么睡在地上,师父让我来叫你。”
方竹佶脸色稍变了些,“把那边的匣子拿给我。”
阿聆把匣子抱给他,方竹佶,“去找师父。”
方竹佶赶到时,陆玖全身已被扎满银针,老道头也不回:“身体好些了吧,来解咒。”
“好多了。”
方竹佶一边说着一边从匣子里拿出夏枯制成的药。
梦境与平日不同,陆玖身处之处不断变换,或是大漠或是京师院落,或者是幽暗有水声之处,年幼的陆玖站在他的面前,陆玖听到幼年时的自己板着脸问道:“你想去哪里?”
见陆玖不答话,幼年的陆玖逼近他,“你现在无处可去不是吗?”
“是,我确实无处可去。”陆玖被戳中现状,心生窘迫。
“不管你想去哪里,都能去”
陆玖看着四周不断掠过的各种景色,指着大漠道:“先回大漠看看。”
梦中大漠少有风沙,不会一张嘴就吃到满嘴沙子,也不会在起风时变的灰头土脸,走在沙地时不会陷入沙窝,反而如履平地。
“这是大漠?”
“这是你想要的大漠,少有风沙,不会灰头土脸,也不会满嘴沙子。如履平地,不是吗?”
陆玖这才想起来,小时随着飞宿年长的弟子们外出时,总是因为踩到沙窝中被落下,又或是会在起风沙时迷失方向,灰头土脸回到飞宿被责骂,每日睁开眼除了黄沙就只能是黄沙。而今,梦中这一切,就是陆玖曾经期盼过的大漠。
“是,我,确实期盼过。”
曾经的期盼被实现,反倒让陆玖无措,幼年陆玖开口道:“在梦里,不管是多早之前的期盼,不管是多久之前的人,都能见到。”
陆玖心念一动,“当真?”
“你试试就知道。”
飞宿独占大漠一角,若要不如中原,便要骑着骆驼走上几日,从一处城镇经过才能入关,常驻之处仿制中原宅院,高墙较之中原要高些,风沙已经把外墙染成灰扑扑的模样,梦中的飞宿,空无一人。
“怎么没人?”
“别急,只要你想要,那就一定会有。”
原本空荡荡的住处有了人,这些人凭空冒出,模样也和陆玖想到的那几人一模一样,陆玖讶异,又多想了几个人,果不其然,这些人也都出现。
幼年陆玖道:“如果你想他们消失,他们就会消失,这个天下,全由你自己决定。”
“如果我要见一名,很早之前就去世的人呢?”
话音刚落,一名高大严肃,面容硬朗的男人出现在不远处,他走向陆玖,沉着脸问,“鹰羽,你今日的刀练了吗?”
活生生的陆飞鹰站在自己面前,陆玖睁大了眼,生怕自己认错,陆飞鹰不耐道:“问你话,怎么不说话?”
被再次质问的陆玖眼眶酸涩,语无伦次,张嘴好几次才说道:“练了,义父。”
“嗯,练一次给我看看。”
“义父,我......”陆玖声音已有哭腔。
“什么事?今日不准去镇里玩。”
离飞宿最近的镇子只需要走半天,在里面有不少外域商人带来的小玩意,是小时陆玖最喜欢去的地方,常常以练刀为交换,让陆长鹰带他到镇内。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陆玖指的是当年他从中原回到飞宿时,陆长鹰已然病重离开人世的事,这件事一直都是陆玖心中的一根刺,这么些年他一直对这件事耿耿于怀,直到现在也一直在搜寻这件事的真相,却没有任何进展。
陆飞鹰道:“你在说什么胡话?还不快使刀?”
不等陆玖开口,幼年陆玖便道:“这里不会发生任何你不想发生的事,只要没有发生,就不会有答案,所以就算你问我,为什么义父不回答你这个问题,我也没办法回答你。”
陆玖有些沮丧,幼年陆玖道:“只要你一直在这里,你害怕的事情就一直不会发生,难道不好吗?”
陆玖没有答话,与小时一般在陆飞鹰身后做跟屁虫,随着陆飞鹰转遍整个飞宿,听他训斥不成器的弟子,看他练刀,看他习字,直至落日西沉,夜晚风冷旧伤疼痛,陆飞鹰温上一壶酒道:“鹰羽,过来坐。”
坐在一旁被点名的陆玖打了个激灵,幼年陆玖道:“都说了,这里会发生你期盼的事。”
曾经陆玖年纪年幼,无法与陆飞鹰共饮,待他长大时,还未与他同坐对饮,便天人永隔。
陆玖端起酒杯,已是泣不成声。
梦里的酒是不醉人的,陆飞鹰喝醉时,陆玖还醒着,喃喃自语道:“实在是美梦。”
幼年陆玖道:“这不是美梦,这是事实。”
“事实?”
“难道你以为你现在所见的人,所遇到的事都是假的吗?这都是真的。”
“可这确实是......”
最后一个字卡在陆玖的喉咙里,脑子也记不得想要说的字,他愣在原地好一会儿才道:“确实是真的。”
这话刚出口,一抹诡异的笑便出现在幼年陆玖的脸上,“对,这里都是真的,你接下来还想去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