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细雨落在国子监门口雕花马车顶。一小儿坐在马后,抱臂打盹,马鞭划破空气,伴随中年人低呵。
“还睡,人都出来了!”
小儿猛一惊,糕点滚落,他来不及心疼,横空出现的脚将其踢到草丛。
“我的……”
“我什么我,还不快点走!”
一丫鬟冲小儿翻了个白眼:“梁管家怎么派了这么个毛头小子过来。”
“说谁毛头小子,”小儿一抹鼻子跳下车,“我才不愿来,你个丑八怪——”
“吵什么吵,狗蛋下来,搬箱子去。”马夫呵斥,紧接背深弓:“少爷。”
狗蛋抹去嘴角残渣,却见先前呛声的丫鬟低头,沉默退到旁边。
他歪头,听到道无奈嗓音,清净如悬在屋檐的冰,继而对上远山眉,和盛满整个京城水的眼。
女、女的?
狗蛋茫然,视线从国子监的匾额上扫过,又看向站在面前的少年。
奇怪,明明一身藏青袍,怎么比二道门里面那些小姐还好看。
他打量的时间有些长,导致丫鬟察觉不对,头一扭,眼神都带着不屑:“再看,仔细你的眼!”
她狠狠瞪过去,狗蛋跳脚躲开,不想跟女的见识。
抱着一摞书卷的少年轻笑,拦住差点就要挥拳的丫鬟:“春环,几年不见,怎么还跟小孩子斗气。”
“少爷明明是他先——”
春环还想告状,在看清少年眼底疲惫后嘘声,抿嘴压下剩下的不满。最后跺脚扭头冷哼,扶住人伺候进了马车。
等触及人过于消瘦的手臂,上秒还撇嘴的春环泄气,低头强忍,平生第一次怨恨先帝。
老皇帝死,与她家少爷何干,将人从宫里赶出来还不算完,结果又要驱逐京城。虽然没革官去职,但也跟朝堂沾不了丁点关系,少爷可是当年风光一时的状元啊。
现在却......
“春环,走了。”
京城的细雨夹杂着寒风,吹得人摇摇欲坠。
少年抬手别过垂落额前乌发,收拢怀中书卷,望过来的目光不复当年意气风发。
春环咬紧后牙,快速眨去眼中的水汽,手臂一撑跳上马车横梁。
待几人坐好,马夫扭头看了眼垂落的车帘,确定没有吩咐后扬鞭:“驾!”
鞭落声出,黑马一抖鬓毛,马蹄踏碎了京城冬晨,一行人缓缓离开国子监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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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是京城主干道,但铺的青石板路,远不及宫中平坦。
少年抱着书卷,坐在靠窗角落,有寒风透来,吹开他鬓边发丝,却不收拢散发,而是抱紧怀中纸张,袖口滑落露出手腕不正常红痕。
身子随马车前行而摇晃,好几次颠簸下,差点因没坐稳摔下座位。
“……”
他索性收起绘卷,一撩外袍下摆背靠座椅坐地。没了先前颠簸,正好趁此空隙,能看那人塞来的东西。
马车外,寒风凛冽,丫鬟托腮想了又想,回头劝说:“少爷,我们还是回府吧,圣旨又没说时间,咱们——”春环指挥马夫改道,单手挑起身后帘子。
棉帘厚重,寒风钻进,不见人影。
春环定睛一看,少年衣衫凌乱,低头声音压抑:“出城。”
马车忽然急刹,少年大衣散落,露出脖颈上极其刺目的红痕。
“可现在还下着雨,驿站也不会答应去那种南蛮之地……”春环有意争论,却在撞见人后脖,劝说卡在喉咙,身子僵在原地。
春环忙卸去手上力度,看向挡住路边的两人。
高如晾衣杆,矮如花水缸。
面容白净,其中一人声音尖细:“荣少爷。”
宫里的人?
不等众人反应,花水缸开口:“圣上口谕,天寒地冻,恐怕荣少爷的身子骨受不住。”
听闻,春环长舒口气,掩不住面容喜悦。
晾衣杆紧接补充:“还请尽快启程,莫耽误了时辰。”
“你们别欺人太甚!”
“春环!”车帘挑开,少年收拢散开的厚披风,面色苍白,连站立都有些勉强。
他微微点头行礼,放缓了语气:“劳烦两位公公费心。”
堂堂状元,竟被太监拦下去路,说出去满京城都笑话荣家三少爷软糯。
唯独当事人,还能心平气和站在初冬阴雨里,深深鞠了个躬。
动作间,发带滑落垂在他侧脸,遮住眼角的红晕,美如雪天水墨,荣三少直起身子。
“劳烦各位公公。”
荣三少开口,唇边呼出团气。
两位公公已在他鞠躬时翻身上马,花水缸扶正宫帽,打量盛宠一时因先帝退位而被迫出宫的少年,冷笑挥鞭抽在马臀,在马儿焦躁不安跺地时,抛下一句忠告。
“荣家少爷,先帝虽正值壮年,但你也明白,先帝这般为谁、图何,你不仁不义,莫怪先帝如此。如今圣上与皇后娘娘自幼一同长大,神仙眷侣、琴瑟和鸣,杂家劝你早点死了这份心。”
花水缸声音尖而细,吵得树枝积雪下滚,砸进一地污水。
荣三少薄唇微动,半响未吭声。
太监得了意:“别看荣家三少爷,长得是标志,背地里净干些见不到人的勾当。要我说,您去了那边,以后就安安分分的,省得再给荣太府蒙羞——哎呦你个小蹄子!”
狗蛋怒视,拳头大的雪团包着石头子,正正巧巧砸在他三层下巴,血滴在深蓝太监服,颜色看得荣三少心慌。
“公公大人有大量,莫跟野孩子置气,春环,去,拿药给公公敷上。”
“少爷!”
荣三少呵斥:“我的话都不听了!”
春环愤恨咬牙,剁脚打起帘子,花水缸却一挥佛尘:“免了,果真都是上不了台面的。”
狗蛋虽小,没读过书,也不识字,可听出来不是什么好话,叉腰啐了胖太监:“放你娘的屁!”
“不得无礼!”
荣三少先前半步挡住毛头小孩,谁料人探出个头,一管鼻涕滑落,随狗蛋动作晃来晃去,看得花水缸连连蹙眉,马鞭一挥踏碎京城清晨安宁。
“驾!”
众人目光又落在从方才便一言不发的晾衣杆,荣三少同他对视。
即便自己干净清白,可罪名死死烙下,压垮了荣三少挺直的腰背。
“你要去的地,是个未受封的城,人不多,离京城也远,闲言碎语传不到那儿。”
说者无意,听者蹙眉,春环几欲张口,见荣三少微摇头,又生生憋回去,甩手到一旁生闷气。
“劳公公费心。”
荣三少作揖,马蹄声阵阵,带来了城郊第一缕光。
太阳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