闰年 第7章 07

医院。

周思源的检查结果出来了，周烟来取。

她一路都很淡定，却还是在诊室门口破功——

愣愣站了许久，不敢迈步。

还是医生抬头发现她，邀她进门，她才趿拉过去。

医生请她坐下，整理周思源的各项检查结果，说：“你弟弟情况挺好的，并发症都得到了控制。”

周烟提起的心放下了一半。

周思源出生时就有淋病，开始沈玉蝶也不懂，延误了治疗，导致了多种并发症。

周烟接来周思源后，每周复诊，四年如一日，治疗到今天，病情总算得到控制。

那别的呢？她停顿一下，又问：“毒瘾呢？”

医生神情忽而严肃，“我也不瞒你，思源这情况，能活那么大已属不易，我也能想象到，你为他付出了多少……”

周烟认为她听出了医生的话外音，压住颤声，问道：“什么意思？”

“你先别急。”医生放下化验单，耐心地解释：“上月我也接收了一例新生儿戒断综合征，比思源情况好。主要那孩子发现得早，接受治疗也早，而且没有持续性吸毒，保全了大脑的发育。而思源出生后一直在毒品环境里，毒品破坏了他的脑神经，他在这种情况下，只是智力发育跟不上，没有危及生命，已经很不容易了。这是客观事实，我跟你讲是想你对他的情况有一个真实的了解，没有在吓唬你。”

周烟一直不是很能接受“客观事实”，所以医生一直没有把话说得明白，她感念医生的用心，平静下来，轻轻说：“能治好吗？钱不是问题。”

医生叹道：“问题是没有治愈的技术。”

周烟不信，情绪又激烈起来，“我咨询过，可以开颅摘除坏死部分，植入支架……”

医生担心她陷入癫狂，打断道：“我会尽力医治。”

*

周思源又没去补习班。

周烟耐心询问：“是他们又说你了吗？”

周思源抿着唇不说话，倔强的小眉头紧锁着。

周烟拉起他的手，本想着哄他，却被他细瘦无肉的手指夺去了注意力。

由于遗传了母体的毒性，周思源自出生就有毒瘾，五年级的他与一年级的小朋友一般高，脑袋却比同龄人大，而其中的构造却又不如他们完整。

周烟再度问道：“补习班有什么事吗？”

周思源小嘴一撇，眼圈泛红，缓缓说道：“他们说我脏，还说姐姐脏。”

周烟一直告诉他，他和其他人并没有不同，只是有些人跟爸爸妈妈一起生活，而他跟姐姐生活，姐姐和爸爸妈妈并没有差别，那为什么他们偏偏欺负他呢？

他不明白，也想不通。

周烟心疼得颤抖，半天才整理好情绪，柔声说道：“没关系，我们换个补习班。”

周思源摇头，低声道：“我不想上补习班了，不懂的多写几遍就好了。”

周烟瞬间爆发，一把拉他过来，从阳台拿来衣架，作势要打他。

周思源不躲也不求饶。

周烟知道他委屈，但他不能说不上学。

她自己给不了他更好的教育，只能把希望寄托于名校、名师上，她用血肉换来的钱都花在了他身上，他却说不去……

周思源蔫蔫软软的模样，让周烟更疼，她咬着牙朝他屁股打去，打得他身一颤。

她一愣，这个力道他怎么会抖成这样？

她颤抖着手掀开他的衣裳，一眼看到淤青与抓痕，又撸起裤腿，瞧见连成片的烫伤，她一瞬间头皮发麻，眼泪如雨落下。

她来不及擦掉，想抱他又怕弄疼他，轻声问道：“这是谁干的……”

周思源这才扑进周烟怀里大哭：“姐姐我不想上学了，上学根本不好……”

周烟的心都碎了。

*

早上，周烟把为周思源准备的生日礼物提前取出，拆开后递给他，“换这套新的，姐姐在外面等你。”

周思源是最听话的，乖乖换好衣服出来。

周烟为他系好红领巾，抚平衣角的褶皱。

车沿着学区路缓缓前行，最终停在一家早餐店前。

周烟买了包子和豆浆，看着周思源吃完。

周思源望了一眼不远处的学校，说道：“姐姐不用送我了，我自己可以去。”

周烟没说话，帮他背好书包，陪着他走向校门口，迈进校门。

她领着周思源来到教室时，班上同学陆续到齐了。

她站在门口，不表来意，面无表情，像一尊门神，让人心里直发毛。

第一个预备铃响起，周烟蹲下来，问周思源：“思源给姐姐指指，哪些同学欺负你了？”

周思源怯生生的，半晌不说。

周烟很有耐性，又问了一遍：“是谁？告诉姐姐。”

鬼使神差的，周思源感觉他细弱的肩膀被注入了巨大的能量，原本单薄的双手竟能拿起铠甲并穿好。他指向最后一排的两个男生以及左边靠墙那个女生。

周烟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眼神锁定那几人，随即回头，教与他：“回击是拒绝霸凌最好的方式。要懂得利用身边所有能利用的资源，姐姐是你的盾，也是你的刀。”

周思源还没来得及点头，周烟已经来到教室后排，在那三人中挑了一个离她最近的，拽起他的衣领，一巴掌扇过去。

男生一愣，随即大哭。

学生们都吓坏了，尖叫声四起，整层楼陷入混乱。

老师和年级主任一同赶到时，但只看到了这一场报复的尾声。

年级主任当即报了警。

*

周烟敢作敢当，随年级主任与班主任来到办公室，静候三位学生家长和警方到来。

不多时，一位学生家长赶到，冲进室内便对周烟动手。

周烟不躲不闪，攥住对方手腕将其甩开。

那家长这才顾及彼此悬殊的身高，消停下来，回头质问班主任：“你们学校怎么回事？照这情形，我还怎么放心将孩子托付给你们！”

班主任为她倒上一杯水，安抚道：“您消消气，这事儿学校会负责。”

年级主任向班主任使眼色，班主任又补充道：“当下，最为要紧的是孩子的伤势，还有事情的原委。”

家长对她这套说辞不予理会，瞥一眼周烟，嚷道：“那你们倒是说说为什么打人！”

班主任扭头询问周烟：“所以周女士，到底怎么了，让您这么激动？”

周烟淡淡道：“我们家孩子被欺负了，满身伤。不想麻烦学校处理，自行解决了。”

那位贵气的家长似乎事先已了解情况，有恃无恐道：“谁看见你们家孩子被我们家孩子欺负了？是监控拍到了还是有人告状了？你这个人怎么红口白牙瞎说呢！跟个村妇似的，班里闹完了来这儿闹。我可告诉你，我老公正在路上，他脾气照我差多了！”

年级主任赶紧接过话茬：“这里面肯定有误会，咱先把事情弄清楚。”

班主任附和道：“没错，有误会就得解除。不如先让周女士说说，她怎么判断出来周思源被霸凌了。”

周烟出示几张周思源受伤的照片，顺手揪来一个男生，大声问：“你有没有欺负过周思源？”

那男生几近哭抽，被她一吓又尿了裤子，不敢说谎，颤抖道：“有……”

“嘿，你——”贵妇急红了眼，将孩子拽回、护在怀里，冲着周烟厉声骂：“你这不逼供吗？他都被你吓成这样了，还能是实话吗？”

周烟没搭理她，又揪出一个男生，接着问道：“你们怎么欺负的周思源？在哪儿？有多少次？有没有抢过他的钱？有没有让他给你们写作业？有没有在胡同里……”

说到后面，周烟手都在抖。昨天听周思源讲述时，她咬紧牙才忍住没当晚就来闹。

这男生早已被周烟吓破了胆，哭得更厉害，结巴着说：“昨天……昨天中午，在……在厕所。我昨天没抢他的钱，是杨天亮抢的。其他的是方敏的主意，我就欺负了他几下，真的就几下……”

周烟又问：“以前欺负过他没？这事儿你们干多久了！”

“以前欺负过，一年了……”

周烟强压情绪，忍痛再问：“你们，为什么要欺负他？”

男生惧怕至极，不敢抬头：“因为老师同学都讨厌他……”

班主任立即否认：“这是什么话！我向来一视同仁，对每个孩子都一样！”

这男生的母亲勃然大怒，冲过去吼道：“你胡说什么？没干过的事你承认个什么！”

周烟看向年级主任，问道：“还有要问的吗？”

事情已明朗，显然周烟所言非虚。

然而，年级主任却不能即刻下定论。她此番讨公道的行为鲁莽又无理，学校若给了她交代，便无法向另外几位家长交代。

其余家长眼见己方不占理，全试图扳回局势——

“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你这么莽撞地冲到学校发威，不会给其他同学造成阴影？这么一来，其他同学岂不是更不喜欢你家孩子了？”

“这个年纪的孩子打打闹闹、磕磕碰碰多正常，又能有多大力气？况且谁上学时没擦破皮、划个口子？孩子事就让孩子解决。”

“没错，你家孩子不好好的吗？又没打坏了。倒是你，你一个大人跟孩子动手，你多大劲儿啊！”

……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声音渐高。

周烟气得双手颤抖，大步上前，照一人脸扬手一巴掌。

办公室众人全懵了，甚至没看清周烟什么时候过去的。

挨打那人后知后觉地尖叫：“你干什么？！”

周烟冷漠回应：“女人之间打打闹闹，能有多大劲？你叫唤什么？让你号丧呢啊？”

那人怔住。

旁人也不再开口，办公室顿时鸦雀无声。

周烟事情已了，准备离开，临走时才阐明来意：“今天有意把你们凑到一起，希望你们可以好好教育你们的孩子，我只要思源有健康的学习环境，如果他再因为跟其他人不一样就被欺负，我不会坐视不管。我没什么本事，也就没什么顾虑，你们最好斟酌一下要不要跟一个不怕死的人较量。”

众人面面相觑，缄默不语。

周思源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口，轻唤了一声：“姐姐。”

周烟扭头，望见那单薄身影，松开紧攥的拳头，走过去蹲下，轻轻问：“怎么了？”

周思源拉拉她的衣角，“姐姐你回家吧。”

周烟整理他的碎发，让它看起来更服帖，对他说：“嗯，姐姐这就回去了。”

周思源不依，坚持要她现在就走，周烟不明所以，问他：“为什么现在就要我走？”

周思源低下头，声音细微：“他们会觉得姐姐好凶，再也不想理我了。”

周烟心中疼痛，将他搂入怀中，抚顺他的呆毛，问：“那如果姐姐不凶了，他们又因为不喜欢你书包的颜色而不理你，你要怎么办？”

周思源皱着眉头，想不出答案。

周烟告诉他：“不喜欢你的人总有理由不喜欢你，这不是你的错，你不能怪自己的。就算他们都不喜欢你，也没关系。姐姐也会喜欢你。姐姐最喜欢、永远喜欢思源。”

周思源撇撇嘴，眼泪啪嗒啪嗒落下，小手紧抓着周烟的衣服，倔强地点头。

他还太小，周烟似乎无法告诉他，他要为自己活，要有独行也能骄傲灿烂的勇气……

现场众人一脸鄙夷，想等周烟安抚好周思源后再跟她争辩，不料警察赶到，那些计较之事也就不敢施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