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
“何”没来得及出口,因着心里的雀跃,其实“京”也说的不那么清晰,白樱并未听见。
白樱以为沈韫并未认出她,便急中生智,想要搪塞过去。但百密一疏,颈间的红痣早就出卖了她,哪儿还能逃得掉?
朱痣如鱼饵,诱得鱼儿弃鳞折鳍,生死皆忘赴痴缠。
丹砂如海棠,博得痴儿心醉神迷,魂梦尽消守情长。
既然她想演,随着她来又何妨。
分别数年,从白月光到心头血,从双栖梦变意难平,可就算思念,沈韫也只能寄情于丹青,会晤于浅眠。
她的思念藏于书房的画筒中,寐于卧室的枕头下,悬于密室的机关上,就是从未绽放在那张终年冰寒的脸上。
但沈韫倒是没那么急不可耐地相认,因为相认之后不可预料的变数太多了,是一如往昔?还是反目成仇?其实沈韫不太敢赌。
从前,纵是惊鸿一瞥都是沈韫终难企及的妄想,哪儿还敢奢求像现在这般的小打小闹,她便愈加珍惜,奉为至珍。
沈韫忍不住暗自感慨,简直是上苍垂怜,天赐恩泽啊,还能有机会弥补毕生所……
“所以——”
水柱刺苍穹,巨响破长空,是沈千户冲出了绵绵情海赴世俗。
“除了我们,还有人来找你讨过人皮面具。”
不是询问,是肯定,是毋庸置疑,是临刑前的诉诸罪状,是泰山压顶般的不容反驳。
“谁?”
沈韫素来秉公执法,事各有分,就算是昔日爱人赴刑场,她也只会深夜泪流碎心肠。如今身份已被识破,没有再装下去的必要了,干脆又换上了那副寒光森森的青面獠牙。
沈大人如此之快的翻脸速度,戏台上的净角都得顶礼膜拜,但台下目睹一切的白樱想的却是,这人有病吧,抽风似的,一会儿一变。
白樱头疼的厉害,想赶紧把这疯子打发走。
“望江苑拿不出二位想要的东西。”
还学会避重就轻了,沈韫琢磨着。
和煦春风骤然肆虐,纷纷落英携着沁然花香溜进房间,也带着被沈韫遗存在角落的碎片流淌在时光的长河中,唤醒了沉睡在沈韫心底的可人儿。眼前人的面孔是被岁月风霜浸染过的,而记忆中浮沉的爱人却是不染一尘的。
匆匆过往总会翻起滚滚愁浪,化作阵阵酸楚抱在鼻尖,化作薄薄水汽罩在目中,化作浅浅嫣红染在眸尾。
沈韫突然觉得眼前的人是那么熟悉,又这么陌生。可她是穆京何,不会有错,只是没了少年人独有的纯澈,没了推心置腹的坦诚。
尽管如此,沈韫眼底却流露着欣赏的神情,印象中还带着婴儿肥的脸颊已然褪去当年的稚嫩青涩,再看她于这琉璃映日的望江苑中如鱼得水便可知,分别经年,穆京何已然能与她分庭抗礼,再也不用沈韫挺身护她在身后了。
可对白樱身份毫无察觉的杨弃一心只想着绝地反击,于是他抓住这个大好时机,没好气儿地落井下石:“切,看来堂堂望江苑也不过如此么,连个面具都拿不出手,一进来就是苍蝇满天飞,狗崽儿满地跑的,狗屁不是。”
要说杨弃身上有什么值得学习的美德,那当属“学以致用”和“锦上添花”了。要说起沈韫为什么总把他带在身边,除了两人之间的革命友情之外,杨弃能在沈韫眼皮子底下苟活至今,靠的全是他这张嘴。不仅是平日里与他闲聊时趣味颇丰,怼起人来的攻击力更是强到没边。看谁不顺眼了就直接把杨弃放出来,简直是完美嘴替的不二人选。
沈韫还因此给他封了个名号——盛京小炮台。
但这次小炮台是真的遇到对手了,白樱对他的狂轰乱炸置若罔闻,压根就没搭话茬。
杨弃倒是没想惹得白樱恼羞成怒,只是他这人绝不能在吵架这方面吃亏。一想起白樱先前的发难,总归要还她一个教训才是。
但她一个小姑娘,面对如此粗鄙不堪的话语竟能恍若未闻波澜不惊!?这对盛京小炮台来说简直就是极大的侮辱,奇耻大辱!
而且杨弃是真不想在这继续耗着了,他实在是无法忍受沈韫与除了穆京何以外的任何女子打情骂俏。现在更是一瞟见那张脸,两人方才的举动就又会在脑中上演,杨弃直接气血上涌,扬袖转身欲逃。
就在这时,白樱话锋突转:“不过,我知道在哪可以买到。”
俗话说得好,大丈夫能屈能伸,就算小炮台失了颜面又能怎么样,关他杨弃杨校尉什么事。
万难当头,家国为先。铿锵脚步倏地挺住,浪子回头,“哪里?”
小炮台转头乜着白樱,见她又掂了掂手里的金元宝,说道:“阴阳街。”
杨弃听了,没憋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看你是成日在这酒楼里圈傻了吧,真能编,什么阴阳街,我还八卦阵呢。你要是去说书,路过的乞丐听了都得踹你两脚,糊弄鬼呢你。”
“反正该说的我都说了,信与不信全凭二位自行决断。”白樱很平淡,脸上没有多余的情绪,但杨弃却看见了她脸上那几个挑衅的大字——
你——能——拿——我——怎——么——样——
杨弃一下子就火了:“你个毒妇,拿了钱就翻脸不被认人了,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信不信我砸了你这破楼!”
白樱冷哼一声,又给自己斟了杯酒。
她轻提酒壶,酒液于蜿蜒壶口潺潺而下,如金绸飘展,胜月光倾洒,似清泉入玉盏,若流星赴银河。馥郁酒香裹挟着岁月的醇厚荡入霭霭心头,却无法抚平杨弃满腔忿忿。
白樱还是很平淡:“砸了?一锭金子可不够赔。”
杨弃听到的却是,“砸?你赔得起吗?”
阴阳街这名字本就离谱,听起来就阴气森森,乌云飘飘,雾霭茫茫,诡异得很。
杨弃从未听人提起过有这样一条街,再加上他已经看不惯白樱很久了,现在更是被这个曾被自己称为“仙子”的女人气得头昏脑胀,唇齿起起合合,愣是半天没吐出一个字,倒是把脸憋得通红。
沈韫与杨弃可不一样,虽然她起初也觉得白樱在玩笑,可白樱情绪平缓,语意坦然,她捉不到任何属于谎言的马脚。而且对于“阴阳街”她是有所耳闻的,只不过是早些年听自己的师父柳老将军提起过,那时沈韫虽有心向师父讨教,却遭到了无情拒绝,搪塞给她的理由无非就是说她年纪太小,没必要知道这种东西。
说来也是碰巧,孙宏死的前些天,柳老将军奉旨前往北东交换物资,人已纵马远赴北东。此时的柳老将军恐正在那贫瘠苦寒之地和当地的百姓烤火取乐,把酒言欢呢。
陡然间挂念起久未通信的师父,心中正是五味杂陈。沈韫想得入神,甚至她都没注意到,就在她眼皮子底下,杨弃和白樱之间早已战火纷飞。
准确的来说,是杨弃单方面的昂扬斗志。反观另一旁的白樱,人家根本懒得理他。
杨弃那边哇啦哇啦地说着,白樱这边咕噜咕噜地喝着,二人中间像是隔着一层透明的幔帐,谁都不曾打扰到谁,各自安好。
沈韫打断了正在施法的杨弃:“既然楼主坦然,干脆将这好人做到底,带我们认认路。”
脸红脖子粗的杨弃不乐意了,礼仪尊卑也都抛到了脑后:“这你也信?她这分明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你可不能被这狐媚子蛊惑啊!”
“狐媚子?”白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被逗笑了,心想着,这人被逼急了可真是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沈韫压着嗓子低骂:“滚边儿去!”
说着,便上前搡开了杨弃,来到了白樱面前。
白樱拿来招待二人的酒是望江苑的特色,樱妃醉。
樱妃醉以樱花酿制,色淡味香,入口醇厚鲜甜,入胃烈醉暖身。人们常常被它的甜腻外表所欺骗,看似人畜无害,可实际上,若是酒量稍差哪怕一点,一盏入喉便会长睡不起,堪称安眠利器。
白樱可是千杯不醉的海量,眼看着整整一壶的樱妃醉被她喝的只剩下一滴,除了沈韫靠近时扑鼻而来的香醉气息外,丝毫看不出这个人竟已喝了整整一壶烈酒。
仅余的那一滴樱妃醉挂在壶口摇摇欲坠,终也逃不掉被入喉吞腹的命运。
沈韫单手撑着手边的桌子,浓郁的酒香混杂着白樱身上忘忧香的味道,引着她不自觉地俯身贴近。
“楼主若是懒得走着一趟,那便告诉我,还有谁来问过面具一事。”
沈韫说完一句,嗓音便沉下来些许,靠得也越来越近。
白樱仅存的火种刚刚已经燃烧殆尽了,就算沈韫靠得再近,就算沈韫就此亲上来,她撩动的也只是心底那层木灰罢了,再无烈焰,再无波澜。
白樱吞下了最后一口酒,滚滚幽香袭向沈韫:“保护客人**,是生意人的立身之本。”
语毕,二人双双盯着对方,恨不得把对方看穿。
就这样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熬鹰似的静默良久,沈韫爽朗地笑了起身撤手,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白樱:“既如此,楼主就别怪沈某不请自来了。”
白樱胜券在握:“后日。若是后日沈大人还能来望江苑寻奴家,奴家定会带大人去阴阳街的。”
沈韫听了,嘴角一歪,逗乐道:“原何要等到后日?怕是楼主打算收拾包袱连夜跑路了。”
嘴上这么说着,其实沈韫心里清楚得很,一个未出嫁的公主要想溜出宫来有多不容易,今天能碰见穆京何已经是走狗屎运了。别说后天了,就是大后天,大大后天,甚至是一月之后再要相见,那都是难如登天。
如此想来,穆京何还是有点手段的,能在守卫森严的深宫内院出入自由,还能不动声色地运营着望江苑这种数一数二的大酒楼,这哪里还是与自己分庭抗礼啊,简直就是直接碾压,不容小觑啊。
白樱嘴角弯似月牙,酒窝深似碧潭,摇头道:“大人多虑了。望江苑就立在盛京,坐在江边,奴家哪能说跑就跑。”
白樱原是听沈韫这一番话很无厘头,深觉无语,便不加遮掩地笑了。可谁料到,就是这不经意间的明媚,扎得沈韫心窝猛颤,顿时仿若万箭穿心,生剖方寸。
为了减少疼痛,沈韫本能地捂住胸口俯背而下,另一只手则撑在微弯的膝前,支撑着不让自己摔倒在地。
只一瞬,沈韫就疼得额间直冒冷汗,像是猛兽的利爪在她的胸腔里胡乱地抓着、扣着,它无休止地撕扯着、啃食着,无形的血水都化作滴滴汗珠直坠地面,在地上摊成一方小池。
猛兽沉睡,剧痛瞬息。
沈韫大口大口喘着气,等稍缓过神来时,发觉白樱正站在身侧扶着她,手在她的背部一下又一下地轻抚着,像极了安抚家犬时顺毛的模样。
沈韫疼得双目失焦,现下也无力去看白樱的表情,只听见白樱那依旧平缓的声音像是穿越万层瀑布后携着朦胧水汽钻进耳中,微觉冰凉,“你没事吧。”
“没事。”其实沈韫也不知道有没有事,只是习惯性地说没事。
白樱扶着她坐了下来,自然而然地就替沈韫搭上了脉。
沈韫微阖着双眼,努力调整着体内因剧痛而紊乱的气息,并没有瞧见白樱眼底一闪而过的细碎光泽。
白樱小心翼翼地将它藏了起来。
“无碍,心神不宁,许是累着了,修养几日便好了。”
“你还会诊病?”沈韫这下是彻底缓过来了,与白樱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谈起来。
“略知一二。”
“也是,行走江湖,技多不压身嘛。”
沈韫原本是想缓解一下沉重的气氛,却莫名其妙被白樱白了一眼,偷鸡不成蚀把米,倒显得愈发尴尬了。
白樱径直走向门口,推开木门,做着“请”的手势。
沈韫四下环顾,忽地一惊,朝着门口那位酷似冰雕的美人喊着:“杨弃呢?”
白樱故作沉思:“杨……弃?”
恍然大悟般:“啊,他啊。你方才叫他滚,他便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