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宫中的医师便传出了消息,大王的幼女嬴婕,前日夜里被刺客所伤,虽保住了性命,却被挑断了手筋,双手尽废。太子迁怒于他派来保护她的司马将军,宣布将其禁足于府中,非召永不得出。为了避免让人看出破绽,司马将军自那天起便回了将军府,我也以要静养为由,回到了自己的宫中闭门谢客,只留了几名可靠的侍卫和宫人轮流帮我看守宫门,暗地里,却在每天天黑了之后,换上婢女的衣服溜出宫去,抓紧时间训练女军。
还没等到二哥主动出击,倒是先等来了一个我意想不到的人。
这天早上,我刚起来,突然有人闯了进来,一把抱住我,“婕儿!!”
我吓了一跳,才意识到来人竟是母妃。自从璇儿姐姐把我从她身边带走后,她一开始还时常来看望我,但是每次来了,除了劝我跟她回去,就是翻来覆去地对我说什么身为女子,要恪守本分,而不该去读书习武这样的话,我不胜其烦,索性回禀了父王,让他告诉母妃以后不要再来看我,从那以后,我便很少再见到她,与她的情分也渐渐淡了。如今这个节骨眼上,她怎么突然来了?我挣开她,不动声色地把双手悄悄藏在了被子里。“母妃有什么事吗?”
母妃伸手就要来拉我的手臂,“你让娘看看,你的手怎么样了…”
我躲开她,“不用,我都已经跟侍卫说过,不让任何人进来,你怎么进来的?”
“你这孩子,娘是外人吗?”母妃的眼中又泛起了泪,“婕儿,娘知道,你小时候娘对你太严厉了,这些年来你一直怨娘,可是娘都是为了你好…你看,都是因为你不听娘的话,一个女孩子家非要去习武,现在才过得这么不好,跟娘回去吧,这么多年来娘都没法照顾你,这次娘一定好好补偿你…”
我转过脸去,冷冷地说道:“娘,你不必白费口舌了,你走吧,我不会跟你回去的。”
母妃有些急了,“你这孩子怎么不识好歹呢?你要是乖乖地听了娘的话,现在早就嫁了个好人家,舒舒服服地让夫君宠着了,哪会落到今天的地步?”
我心里的火不由得又冒了起来,“嫁嫁嫁,你心里除了男人还有什么?!”
母妃一怔,不可理解地看着我,“哪有女人不嫁人的?女人不嫁给男人,还有什么用?婕儿,你听娘一句劝,一个女孩子家不用那么强,要弱一点,男人才喜欢,听话,跟娘回去吧,这世上只有娘是真心为你好的,其他人对你再好,也都是在利用你,不然怎么迟迟不为你安排婚事…”
我冷笑了一声,“为我好?我看你是为你自己吧!你只想要一个好控制的女儿,拿捏成你想要的样子,为你去争宠,你没本事抓住父王的心,就一定要逼我去抓住男人,至于我愿不愿意,你可曾想过?”
母妃气急败坏地叫了起来,“好你个白眼狼,你娘十月怀胎辛辛苦苦生下了你,让你做什么你就得给我做什么,你还敢在这跟我顶嘴,果然这么多年让人撺掇得心野了,半点孝道都不讲了…”
我不再理会她,对着门外喊道:“侍卫!”
片刻后,两名侍卫跑了进来。
“我让你们看守门户,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放进来,你们就是这么看守的?”
侍卫低头嗫嚅道:“公主,她说她是你的亲生母亲,嚷嚷着要见你,说见不到就一头撞死在我们面前,我们不敢拦…”
我疾言厉色地瞪着他们,“我再说一次,没有我的允许,不许放任何人进来,不管是谁,哪怕是本公主的生母也不能例外。听明白了?”
“是!”侍卫说着就要拉母妃出去。母妃死命挣开,拉着我的睡榻不放手,“婕儿,娘错了,娘一时心急才说出那样的话,娘真的是为你好…你听话,跟娘回去,你要是怕没人要你,娘一定给你想办法,找个好人家,不嫌弃你…”
“还不动手!!”我冲着侍卫吼道。
侍卫上前来,牢牢地钳住母妃的手臂,将她拖了出去。
“白眼狼!你这个不孝女,不怕遭天谴吗…”母妃哭骂的声音渐渐远去。
我松了口气,听到外面没动静了,才敢把手从被子里拿出来,开始梳洗穿衣。
幸好她没看出破绽。闹了这么一场,估计她以后也不会再来了吧。
我与她仅剩不多的母女情分,也消磨殆尽了。
就此断了吧。过了这么久,母爱,我已经不想要了。
几天后,大哥派人来告诉我,据间细来报,二哥正在军中带着几名亲信秘密召集人马,估计这几天可能有异动。我立刻将躲在宫外的女军分批转移到了宫内,扮成婢女或宫人隐藏好,随时听我的命令行动。
深夜,我在榻上和衣而卧,突然听到远处似乎传来车马的声音。我一个激灵从榻上跳起来,飞快地跑到门外,隐隐约约看到火把的光正往正殿的方向移动。我迅速命人传令,集合起所有女军士兵,借着夜色的掩护,向着正殿冲了过去。
正殿前,箭矢声,拼杀声,还有不断倒下的士兵们痛苦的呻.吟,交杂在一起,将原本寂静的夜划得支离破碎。二哥率领一批人马,打倒了正殿的侍卫,踏着他们的尸体向着正殿不断前进。突然,喊杀声起,司马将军带领着一队士兵从前方如破竹之势迎了上来,冲入了二哥率领的军队中,拦住了他们的去路。二哥举起火把看着来人,不由得一怔,“司马将军?”
“你跑不了了!”司马将军立在二哥的面前,威严的声音盖过了短兵相接的戾响。
二哥轻蔑地笑道:“你如今不过是个失了势的将军,手下只有这一小股军队,如何与我抗衡?”
突然,二哥带领的军队尾部传来一阵骚动,他急忙转身,举起火把看向后方,只见我拿着剑站在他面前,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女军,为首的几个士兵手中还提着几个刚斩下来的头颅。
“你的手没事?!”二哥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慌乱。
我冷笑了一声,“二哥特意派人来刺杀我,我若不成全了二哥,又如何让二哥安心呢。”
二哥愣怔了片刻,突然仰天大笑,“真是天助我也!太子啊太子,看来你真是无计可施了,竟然派出一队女人来对付我!”他看着我,眼神轻蔑,“你快走吧,男人的事轮不到你一个女人掺和——”
话音未落,我的剑就刺入了他的左肋。他身体一滞,捂着伤口,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摇摇晃晃地倒在了地上。
“杀了她!”二哥身边的士兵们叫喊着向我冲了过来。我一挥手,身后的女军如排山倒海般冲了出去。司马将军也带着他的军队,与我一起对二哥的军队两面夹击…
一个接一个的士兵倒在了地上,二哥见大势已去,拼着一口气爬到了正殿前。
“求父王见儿子一面!”
大哥走了出来,冷冷地看着他。
“父王让我告诉你,这些年来,你为了一己私利,打压人才,甚至让秦国的士兵们自相残杀,他心寒不已,早已不愿见你了,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二哥吐着血沫,目眦尽裂地瞪着大哥,“你算什么东西,也能替父王命令我?!滚开,我要亲自面见父王!”
利剑精准地刺入他的心脏,鲜血喷涌。二哥只回头惊愕地瞥了我一眼,便倒在地上再也不动了。
我跨过他的尸体,和司马将军一同站在了大哥的身边。
正殿前,尘埃渐渐落定,落在打扫战场的士兵身上,也落在这个染血的不眠之夜里。
我们赢了。
惟愿此后,我们的兵刃,将只用于对抗外敌,守护秦国的国泰民安。
父王得知二哥起兵谋反后,痛悔无比,以致病情恶化,几日后,便不治身亡。弥留之际,他仍一再叮嘱大哥,要继续秦国的霸业。大哥哀痛不已,为父王操办了隆重的葬礼,还亲自为父王守灵,以表哀思。
这天,我从父王的灵堂回来,竟看到宫中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婕儿!”
“璇儿姐姐!”我飞奔过去,紧紧抱住了她。
璇儿姐姐轻轻拍着我,笑道:“都是做将军的人了,还跟个小孩子似的。”
我拉着她的手细细端详着她,她瘦了一大圈,鬓角已经有了白发,脸上也多了些沧桑,我心里一疼,不由得湿了眼眶,“璇儿姐姐,你受苦了…”
璇儿姐姐笑着拍了拍我的手背,“没什么,姐姐过得很好,你不用担心。我听说,你组建了一支只由女子组成的军队,还做了将军,帮你大哥平定了谋逆之人?”
我点点头,“也多谢璇儿姐姐,拿出嫁妆来支援我,不然我这女军也办不起来。”
“真好…”璇儿姐姐轻抚着我的手,眼神中闪过了一瞬的失落,又落在了我房中的兵器上,“真好啊…”
我一阵心酸,“璇儿姐姐,要是赵国太子待你不好了,你就回来,我一定给你做主!”
“我已是太子正妻,哪有再回来的道理…”璇儿姐姐摇头轻叹了一声,又冲我淡淡笑了笑,“不过,如今见你这么有出息,我也就放心了。”
一名宫人突然走了进来,“太子已去往灵堂吊唁,请太子妃速速前往!”
璇儿姐姐转向他,脸上再次换回了威严的表情,“知道了,你下去吧。”
宫人走了出去,璇儿姐姐回头恋恋不舍地看着我,“婕儿,姐姐走了。”
“璇儿姐姐!”我站起身,紧紧拉着她的手不放。
璇儿姐姐轻轻拍了拍我的肩,冲我笑了笑,压抑着眼中的悲伤,“婕儿,好好活着,把姐姐那一份,也替姐姐活出来…”
我放开了手,看着她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出去,看着她太子妃的锦衣华服之下,满眼满身的无奈与落寞。
征战沙场的将军,本该是她的模样啊…
父王葬礼后不久的一天,我正在宫中与大哥议事,突然走进来一名宫人,对大哥耳语了几句。大哥愣怔了一下,让宫人退下,转头对我说道:“你母妃不好了,听说是父王病逝后,她日夜痛哭,一病不起。毕竟母女一场,你去看看吧。”
再次走进熟悉的宫殿,我不禁有些恍然如梦。气若游丝的母妃躺在睡榻上,听到动静,微微睁开眼,看到我,浑浊的眼神亮了一瞬,“婕儿…”
“母妃。”我在她身边坐下。
母妃费力地抬起手,拉住我的手,“婕儿长大了,做大事了,娘连见你一面都难了…”
我不说话,只是任由她摩挲着我的手。
母妃喘着气,勉强笑了笑,“娘快不行了…你能不能答应娘,抓紧找个好男人,好好过日子…不然你一个女孩子,娘实在不放心…”
“母妃,我的事你就不必再操心了。”我冷冷地说道。
母妃粗重地叹了口气,“你啊…从小就倔,认定了的事一定要去做…也罢,娘拦不住你…娘只是心疼你,没个男人照顾你,多可怜…”
我抽回手,“我能照顾好自己,母妃放心。”
母妃闭上眼,声音越来越低,“是啊…婕儿大了,由不得娘了…娘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想过要靠自己活着,只是这世上,女人只靠自己,哪能活下去啊…”
那一天,我在母妃的睡榻边静静地坐了很久,很久,直到她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我执起她的手,在睡榻上放平,起身走了出去。
我永远也不会原谅她。她所谓的爱,让我窒息,我也无法忘记,她在自己过得不如意的时候,选择的不是反抗,而是将她的不如意加在了当时更弱小的我身上。
但是现在她死了,我却只觉得悲凉。
她将身家性命全部系于男人身上,到头来,却不过是一场空而已。
倘若没有那束缚女子的牢笼,她是否也能活出自己的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