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千琅不常做梦,更不怎么梦到18年。
可能是喝了太多酒,她反常地梦到那一年的夏天。
18年六月底,谢千琅从辅导员的办公室拿到了自己的证书。
辅导员看着这个曾经优秀的学生,叹了口气,递给她一张班里的学士服合照。
谢千琅看着照片上大家各自鲜妍的笑容,哑声说了句“谢谢老师,老师再见。”
出了门,缺了她的毕业照就被塞进了垃圾桶里。
学位证和毕业证都灰蒙蒙的,跟谢千琅这会儿的心情差不多,她最后一个拎着行李告别空荡荡的寝室。
搬家纸箱堆在楼下,谢千琅叼着根儿棒冰,百无聊赖地看着电影学院里年轻漂亮的男男女女,很多穿着学士服的毕业生在拍合照,笑容灿烂得让人嫉妒。
他们好像都有自己明确的目的地。
除了谢千琅。
她迷茫地想起自己最近看过的一本书。
失去妻子的异国出租车司机,在大城市里拉客奔忙的间隙,一遍遍重复听着妻子留下的普通话教学磁带。
每听一遍,他都跟着重复:我的座位……在哪儿?
北京这么大,谢千琅也不知道自己的座位在哪儿。
在毕业这一年,谢千琅的生活以一种摧枯拉朽的态势向下滑落。
先是五月中旬,提交完毕业论文只等答辩,她跟朋友约好要一起去南法旅行,给家里打电话报备的时候,一向风趣幽默的老爸声音里有着深深的疲惫。
“千琅啊,你先回家一趟吧。”他这样说。
人在面对危险时会有一种野生本能般的动物直觉。
谢千琅从接到电话那一刻起的惴惴不安等下了飞机推开家门那一刻,靴子落地,猎枪击发。
谢巍坐在沙发上,面前的烟灰缸上堆满了烟头。千雯瑛捂着脸坐在旁边,听到开门声抬起头,露出一双哭得通红的眼。
“怎么了这是?”谢千琅手足无措地把包甩到一边,去抓妈妈的手。
“我和你爸工作的公司出事儿了,”千雯瑛一开口,眼泪又止不住地从干涩的眼睛里滚落出来:“老板跑了,钱兑付不出来了。”
谢千琅从高中起就对数学相关的东西不感兴趣,只知道父母在她初中时从银行辞职,开始在理财公司工作。
他们收入很高,把谢千琅养得像个骄傲的小孔雀,她在北京读书,从来没有为消费发过愁。
“什么意思啊,”她惶然地看着爸妈:“兑付不了是什么意思啊?”
后来她知道,爸妈这么多年的积蓄、家里老人的养老金、亲戚因为信任而投进来的钱、爸爸因为投资激进上杠杆抵押的房子……都在这场无声的暴雷里化为了灰烬。
谢巍和千雯瑛作为理财经理,成为了投资暴雷的客户能直接归责的人。
把家里剩下的资产卖的卖,抵的抵,还差七百多万的外债。
几乎每天都会有人来家里闹事。
谢千琅看着爸妈低头哈腰地道歉,微信上朋友一遍遍地催:“你还去不去啊,怎么都不接电话。”
她犹豫许久,回复:“我可能去不了了……旅行社那边的定金能退吗?”
被鸽的朋友直接拉黑了她。
在经济匮乏的时候,谈爱就太奢侈了。
结婚二十多年没说过一句重话的谢巍和千雯瑛开始无止境的互相指责,为曾经上杠杆的决定、为投资的决定、为从银行辞职的决定。
吵到最后,甚至开始后悔跟彼此结婚。
谢千琅在一个夜晚忍无可忍地逃回北京。
气喘吁吁地回到寝室的时候,看到室友神色各异地看着她,有人说:“千琅……《何日之夏》被苏略拿去投first的剧本创投入围了,这事儿你知道吗?”
苏略就是跟她约好要一起毕业旅行的女生,《何日之夏》是两个人一起写的剧本,谢千琅的工作量占大头。
甚至苏略还开过玩笑,说:“千琅,我觉得你可以演小夏,到时候你争取一炮而红,然后养我。”
谢千琅看着first官网的入围名单,和剧本下方孤零零的署名“苏略”,心沉下去。
“我不知道。”
她找不到苏略,去找过工作人员和系里的指导老师,前者没有回应,而老师隐晦地告诉她:“苏略的妈妈是一个强势卫视台的领导,你正在毕业的节骨眼儿上,不要拿自己的前程赌公平。”
谢千琅不听,第二天继续找校方反映。然后就收到了教务处的信息,说她有一门选修课的学分有问题,可能要延毕。
谢千琅麻木地从办公室走出来,放在以前,她的骄傲不允许她低头,哪怕不要这个毕业证她也要争一口气。
但是现在,岌岌可危的家容不下再多一点的不确定性了。
像是想让自己忘记这些难堪,谢千琅投入到拼命赚钱的忙碌中,电影学院高材生的名头还算好用——如果不争取署名的话。
她游走在几个编剧工作室,给人当跟组的枪手。舍弃了曾经精致的妆容,天天扎着马尾拎着电脑挤地铁奔赴一个又一个剧组,写过很多飞页,被很多没什么地位的小明星趾高气扬的骂到狗血淋头。
无所谓,她麻木地想,都无所谓,骄傲值几个钱。
一场饭局上,制片人问她:“小小年纪怎么这么拼命?”他对谢千琅连轴转赶好几个剧组工的事情有耳闻。
谢千琅倒是坦然:“因为我很缺钱,哥有什么工作机会可以介绍给我。”
说完先提了一杯。
她那时候不知道,这种坦然的真诚并不会换来真心。
酒桌上各种眼神都落到谢千琅身上,一个坐上座的男人用让她不舒服的眼神上下打量她,说:“缺钱可不能当编剧,写半天才能拿几个小钱,小谢条件不错,怎么不考虑当演员。”
谢千琅没当真,说:“我就是学戏文的,上手快。”
那人又笑起来:“都是电影学院的,差别不大,明天让导演给你安排个角色试试。”
旁边的人都开始起哄:“还不快谢谢曾总。”
一句话的事儿,谢千琅领到了电影前景群演的工资,两分钟,五百块。
是她写两天剧本的钱。
谢千琅回看过去的时候,觉得人可能在无路可走的时候,判断力会降低。
但那确实是当时的她最好的选择。
她和那位曾总的公司签了经纪约,十年。曾总的公司捧出过不少二线明星,也参投过不少的热剧。
谢千琅搬进了公司的宿舍,就在东四环边上的一处民居里,两室一厅的新小区,住两个女生。
室友比她来得早,叫冯珏,是个小家碧玉的圆脸女生,一起点外卖的时候冯珏说:“别点这家,后厨特别不干净。”
谢千琅一愣,问她:“你怎么知道?”
冯珏趴在沙发上晃着脚丫,特别天真无邪的样子:“我之前在那里打过工呀。”
谢千琅这才知道,冯珏是个中专刚毕业的小姑娘,来北京打工,是在餐厅里传菜的时候被曾总发掘的。
听着像是个不拘一格降人才的故事,但是谢千琅心里的不安却越来越强烈。
签约前谢千琅还有几个出镜的机会,可等住进公司宿舍后,曾总却好像消失了,没了工作机会。
冯珏倒是安然自得,天天在客厅看着视频学化妆。看着小姑娘把一张稚嫩的脸画的风情万种,谢千琅心里有种不适感。
她的动物直觉在曾总的电话又一次响起时应验,她和冯珏上了曾总的车,目的地却并不是片场。
私人会所里声色犬马,黏稠带着**的眼神舔在谢千琅的皮肤上,曾总喊她:“小谢,快过来叫人,这位可是大导演,把他哄开心了,说不定给你个女三号演演。”
四周响起狎昵的笑声,是属于男人的心照不宣。
谢千琅在那场饭局上,抡圆了胳膊扇了姓曾的一耳光,差点扇掉他的假发,也彻底扇碎了自己的前程。
她走出门的时候还有心情笑,觉得自己简直是个女武神,笑完了才想起那个长达十年的合约。
谢千琅在外面漫无目的的逛了半夜,回到宿舍的时候冯珏还没回来。
她默默地收拾了自己的行李,坐在沙发上。
冯珏在凌晨三点多的时候回来了,打开灯看到坐在沙发上的谢千琅,愣住了,有些难堪地把不属于自己的外套裹得更紧了一些,挡住身上的痕迹。
“我要走了,”谢千琅说:“你还要继续下去吗?”
冯珏惨然一笑,谢千琅之前总以为她是小孩子,现在却听到她说:“小琅姐,你不知道,在你之前也有个室友闹解约,家里卖了一套房还不够赔违约金,硬是被拖成抑郁症闹自杀。”
“我跟你不一样,你是大学生,有法子,我家里还要靠我打工赚的钱养呢,”她吸吸鼻子,瓮声瓮气地说:“我还能怎么办呢?”
谢千琅说不出其他的话了,她没办法轻飘飘地指责受害者的“堕落”。
她拎着行李出了门,好像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车窗里的景色飞快地后退,越来越多的人出现在视野里,在新一天的开端奔赴各自的目的地。
谢千琅的额头贴在被空调吹得冰凉的车窗玻璃上,耳边好像也听到了老旧磁带卡顿的播放声。
“我的座位……在哪儿?”
文中提到的故事来自金爱烂的短篇集《你的夏天还好吗》之《那里是夜,这里有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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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2018·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