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上前几步,在他面前站定,鼓足勇气道:“我想您是对我有一些误解。”
难得今日遇上,话也说到这个份上,如意干脆把话说明白:
“我也不知道是哪里做的不好,但就从我们第一次遇见开始说吧。”
“那日买红豆饼纯属偶然,吃到脏东西也是偶然,我不是像那个妇人说的,诚心要去讹钱。”
谢瑜不动声色:“我知道。”
“知道?”如意不明白了:“那为什么,你宁愿花五文钱买下饼子,也不处罚摊贩。”
谢瑜的声音没有起伏:“那妇人丈夫重病瘫痪,还有个瘸腿的儿子,支个摊子糊口不容易,我已经训斥过,她下回应该会注意。我买你的饼,你也没有损失,换一家再买,有什么问题?”
所以,他是怜悯那妇人处境艰难,而不是因为怕麻烦,就那样武断。
如意忽然一噎,这样说的话,反倒是自己对他有误解。
“没话说了?”
谢瑜的声音有些冷硬,和这个夜晚的寒风一样泠冽。
“有!”如意抛开思绪,接着说:“那天,我们本来聊得好好的,你也答应把铺子租给我,为什么又突然反悔呢?我是外乡人不错,可我既然打算开铺子,真金白银花出去,自然不会半途而废。我打听过了,宜州城里,像后街那样的商铺,一年至多也就二十两租金,我是付得起的。”
远处传来梆子声,已经到戌时,再过一会儿就该宵禁了,街上人烟稀少,四周仿佛渐渐安静下来。
今夜无星无月,天幕漆黑如墨,商铺屋檐下悬挂的宫灯,一盏接一盏蜿蜒到远处。
谢瑜负手看她一眼,背过身去没有说话。
如意敏锐的察觉到,他并不想讨论这个话题。
她从来不是那种不依不饶的性子,而且两人不熟,她更不会一再追问,没有分寸。
于是干脆转移话题说:
“铺子是你的,租不租都是你的自由。我没有以退为进,不择手段,以后也不会死缠烂打,纠缠不休,你不用这么防备我。”
她嘿嘿笑起来:“我初来乍到,也不认识什么人,就像和江婆婆一样,咱们也能做个朋友。”
她说的是心里话,当然也有自己的小九九,谢瑜是官身,自己在这里落脚,哪怕同他是点头之交,往后也算是个人脉。
谢瑜一眼看穿她的心思,没有戳穿。反而问道:“你和江婆婆是怎么认识的?”
“就是前几日大雪,我去你的杂货铺买伞,江婆婆留我烤火吃茶,寒暄了几句。许是江婆婆看我投缘,才想着帮我。”
谢瑜的声音伴着风声传来:
“最好是这样。她的侄儿过几日会来,不论成或者不成,你都不许辜负她的信任!”
他的口气不容置疑,甚至带着警告的意思:“否则,我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说完也不等如意回答,自顾自的走了。
原来已经到了通渠大街的四岔路口,有行人来往,也有甲兵巡逻。
如意拢了拢披风,忍着疼痛往客栈走去,路上回想他的话,才明白过来:肯定是江婆婆跟他提起自己,想要给侄儿说亲。谢瑜今日遇到自己,才会出手相救,还说了这些话。
果然,隔日江婆婆和春生就到客栈寻她,说起来原委:
“那天你走后,哥儿出门办差,前天才回来。我好不容易逮着空,跟他说了你要租铺子的事情,他说:你一个姑娘家,只身一人到这里,怕有什么内情惹麻烦,才不肯租给你。我拍着胸脯跟他保证你是个好姑娘,还要把你介绍给我侄儿做媳妇儿,他这才答应下来。”
“不过……”她觑着如意的脸色道:“我老婆子是信你的,但我们哥儿在衙门当差,凡事都求个谨慎。你带着身契没有?我看过回去告诉他,也好让他放心。”
江婆婆一脸歉疚,仿佛查看身契就是怀疑不信任。
如意笑着宽慰她:“谢大人说的没错,省得招惹是非,查查我的来路,也是应该的。”
背过身从怀里掏出贴身收着的身契,递给江婆婆:“您仔细看看。”
江婆婆不识字,随行的春生接过身契,仔仔细细的看了,又把身契递给她:
“没问题。如意姑娘收好吧。”
江婆婆高兴的拉住如意双手:“你去看过铺子没有?那两间铺子位置好,左邻右舍也好相处。哥儿说了,你一个姑娘家不容易,连着带后头的院子,就照一年十五两的价格租给你。你要是同意,今儿就能交钱按手印搬进去。”
如意喜出望外:“婆婆,真是太谢谢你了!”她有些意外,简直是峰回路转。
“你也不用谢我,老婆子我也有自己的私心。”江婆婆笑的开怀:“我侄儿明天进城来,我叫他来,你们见一见?”
江婆婆一心为了侄儿亲事,才这么热心相帮。
但是如意也切实感受到善意,她打定主意,不管对方如何,一定要认真对待,不能辜负江婆婆一片好心,于是微笑道:“好。我都听您的。”
*
这头江婆婆领着如意去看铺子。
那头春生去给谢瑜复命:“我看了她的身契,没什么问题。”又把身契上的内容默写下来。
谢瑜看了一眼:“你再找人去京里仔细查查,我不信就会这么巧。”
“是,我这就去安排。”春生回答的干脆利索。
这是位于城东繁华街巷中一处幽静院落。
左右两边张着“茶肆”的青旗,拐进青石小巷里,是个不起眼的小门,门口一棵桃花树挡住大半,若不留心去看,根本没人察觉。
院子不大,穿过月洞门和天井,左右环抱的二层小楼,建的方正精巧,古雅秀致。
春生前脚出去,后脚楼梯吱呀作响,谢瑜放下茶杯,就见高赜大摇大摆上楼来。
“我就知道你在这里。”
他一点也不见外,在谢瑜对面坐下,给自己斟一杯茶,呷一口道:
“嗯……今日这茶不好,太浓了。”
“不喝就走。”谢瑜说。
见谢瑜周身都是低气压,高赜笑道:“不就是退了亲嘛,犯得着这么要死要活的。天下女人多的是,又不是非她周家小姐不可。”
谢瑜沉着脸:“你再胡说八道!”
“行行行……”高赜举起手投降:“我不说总行了吧。”
他生得俊美,一双桃花眼时时含笑,如今虽已经是深冬,仍旧穿得单薄飘逸。浅蓝色的大袖长衫,衣摆绣着层叠的竹叶纹,越发显得整个人飘逸俊雅。
高家是宜州大族,他母亲更是京城齐氏的大家闺秀,三岁教他读诗,五岁教他写字,如今已过了会试,是宜州有名的才子,只等来年秋闱金榜题名。
“你不在家温书,跑我这里来干什么?”
两人是发小,往日总是形影不离。最近因为高赜要温书复习,已有是十来日不曾见过。
高赜把炭盆往自己脚边挪了挪,伸出手来烤火,边说道:“听说你和周家的亲事黄了,我来看看热闹,这不比温习功课有趣多了。”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小几上的茶炉煮沸,咕嘟咕嘟冒着热气。谢瑜将茶炉取下来,重新倒了热茶给他,状似无意道:“早该想到的,也不算意外。”
高赜替他不平:“这算什么!这么多年都不管你,等你好不容易议了亲,又来横插一杠!我要是你,这回坚决不忍,一定打上门去,闹得他全家不得安生。”
“得了。”谢瑜虽然是笑着,眼神却冰凉:“为着个女人闹得满城风雨,我还嫌丢人。”
高赜拧眉道:“那周玉玫也是,平日看她也是知书达理,蕙质兰心。怎么说变卦就变卦!真是薄情寡义!”
谢瑜打断他:“不要说了。”
背后妄议一个女人,并非君子所为:“前几日我去当面问过她,她有她的苦衷。”
“她说有苦衷,你就信了?”高赜嗤笑道:“你们两个不说青梅竹马,也是多少年的老相识。去年你有意结亲,也是她自己点头同意的。眼看明年就要过门,她这时候翻脸不认人了。我听说,是给她在京里找了户人家?已经下了帖子?”
谢瑜没有否认。
周玉玫是通判家的千金,性格温和,知书达理。
宜州城地方不大,两人青年时便相识,那时候来往不多,顶多算是点头之交。前几年他过了武举,在衙门当差,和她父亲有了来往,一来二去,这才和她有了交集。
少女怀春的心思,如春日柳树萌芽,严冰化水,一点也掩盖不住。
偶尔遇到,谢瑜发现她的眼神总在自己身上打转。
不论是身份家世,品行容貌,权衡之下,谢瑜觉得她是个很好的妻子人选,于是接下她抛来的橄榄枝,表明心意,得到她同意之后,就请了官媒上门。
如今宜州城里有头脸的人家,都不会过早嫁女,就算亲事议定之后,也还要留在家中好好准备,以彰显爱女的名声。
按照原本的打算,两人的婚期定在了明年的二月十六。
却在这时候,生出变故。
周家上门来退亲,连个像样的理由也没有,只说:“小谢大人抬爱,原不敢辞,可惜犬女粗鄙,实在不堪入谢家为妇,还请小谢大人体谅。”
这话面上说的好听,实际很没有道理。
自己要退亲,还要人家体谅?
谢瑜气得厉害,到底顾及着体面,亲自上门问清缘由。
周大人称病不出,还是周夫人出面接待,但她没有周大人那般圆滑,几句话就被谢瑜发现端倪,连着追问试探之下,终于说漏嘴:
“我们也是迫不得己……京里来人,借机敲打,又替玉玫相看好了人家,是有备而来,我们也实在不敢违抗……小谢大人,还请你宽宥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