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吾彀中 第7章 三箭定北宁

初冬傍晚，紫陌霜浓，青松月冷。

眼前的景凄然，心更凄然。周俊义坐在北宁城原都督府的正堂，思索良久而惴惴不安。

自入朝为官以来，他向来以溜须拍马为己任，以曲意逢迎为长处，熬了些年也是慢慢地就入了皇帝的眼，混成了天子心腹。谁知陛下另有谋算，直接将自己打发到边关来宣旨，又嘱咐了些其他的事情，桩桩件件都是把周俊义的脖子架在铡刀上摇晃。

尤其是那位容少将军，年轻气盛得很，满打满算今年也就二十岁。哪怕品阶稍高些，自己到底也只是散官，估计在他眼里自己的脑袋不会比尹题的脑袋高贵多少！

这也罢了。

可他行至北固城外求见大将军而不得，向士卒打听方知边军大营已搬入北宁城。短短一月间竟力拔一城，逼得燕人不得不大部后撤，弃城而逃！

就连他在进城的这一路上，竟处处有百姓传唱昂扬颂歌！

这样荣耀的战果加身，怕是更不把人放在眼里了！

不过，顾大将军当年夺嫡之时也出过力，应是对陛下忠心耿耿。自己又不像尹题那般犯军伍大忌，若是有什么异动，想必他会力保自己。

周俊义面上故作不经意地瞥了上首的顾敬大将军好几眼，见对方不紧不慢地翻看军书，表情和善，心里方才感觉有了些底。

“天使莅临，有失远迎。实在是公务在身，还请您多多包涵。”暗红色骑装劈开黑沉月夜而来，身形挺拔，手握长弓，风尘仆仆却无劳累之色，目若朗星而光彩灼人。

众人皆知，容翎自十四岁就随兄出征，四五年来坚守边关从未回过帝都。而周俊义是三年多前才调回帝都的，因此他只听闻其容貌俊美，却确无实感。而今陡然一见，意气风发如出鞘之利刃，远甚赞语许多。

“容将军多虑了，您亲率部下巡城守夜，为百姓之安危披星戴月、呕心沥血，本官也是敬佩不已啊！”

周俊义起身后下意识还想多寒暄几句，可顾大将军张口就招呼巡城回来的众人接旨，他也只好就此作罢。

容暄立于镇军大将军身后，感觉到周身有分外关切的视线环绕，心下一暖。她不是鲁莽之人，顺势俯身单膝而跪。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受天命，统御万邦，寰宇之内，皆朕赤子。然边境时有不宁，幸有忠勇之将，挺身而出。宣威将军容翎率军逼退燕太子，斩虏首二千四十余级……朕心甚慰，特下此诏，以彰其功……”

周俊义将诏书双手递给下首的顾大将军，并令侍从分发陛下赏赐的金银珠宝。

哪怕府内众人并不如预想般欢欣鼓舞，他的眼角眉梢也立刻挂满了笑意，热情地向诸位道喜：“忠武将军虽年纪轻轻但战功赫赫，又有赖陛下恩德，已升为正四品上的官身，往后前途无量啊！”

“瞧我，怎么刚说完就给忘了，如今该称呼您为定国公了。”周俊义突然反应过来，赶紧改口。

顾大将军闻言侧身拍了拍她的肩，容暄受了他的好意，倒是没有当场驳天使的面子，做足礼数谢恩，随后率众人离去。

薛举谨慎地落容暄小半步而行，轻声问：“将军，陛下圣旨未曾提及您兄姐之事，没有为辅国大将军与中宫皇后洗雪冤屈。既如此，可要再上奏请恩？”

“你言语间想必已有答案，便是再上奏又有何用。定远将军，我们不急于这一时。”容暄修长的手指紧捏那张写满御赐珍宝的单子，神色不复方才的轻松，而是眸光沉沉，犹如融入浓郁夜色。

“是。今日唯顾大将军未升官阶，只得了些赏赐。而将军您却是连上两阶，已是正四品上的忠武将军。属下斗胆，请您日后提防些顾大将军，毕竟他仍在您之上，若有什么闪失，于我们不利。”

“薛举，谨慎了许多啊，不错。我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但也不会不早做打算，你也放心些。”

她接过容一递回的长弓，辞别身后众将领，直接携亲卫回了自己的院子。

“容四。”

“属下在。”

容四推门进入书房，屋内的暖意丝毫没有被夹雪的寒风冲散，炭火融融的夜晚颇显闲适。

收复北宁城后，顾敬便接纳了容暄的提议，率边军大部入城驻扎。既是为了向边地百姓昭示将士们坚定不移的抗敌之志，也是为了能更快地主持恢复城中秩序，让饱经折磨的百姓能放下惊惶，安居于此。

是以，将领们都各自分得了一处院落。士兵们也都能按队分上一间。

因着燕军曾在此处作威作福，那些院落都是他们奴役沦落的雍民工匠精心改建而来，原本属于都督及手下官员。

燕国人虽然不懂精致高雅的审美，但架不住他们知道什么是好东西，这些年劫掠频繁让那些燕军头目的钱包都富贵得很。于是院落大而空旷，屋顶砖瓦甚至多有饰金，墙壁也是加厚涂椒，哪怕由大将军带头拆了许多奢华饰物，但还是让这些常年只有行军帐篷住的汉子待得浑身不习惯。

就连早已习惯住帝都宅邸的容暄，经历这些时间再踏入能够遮风挡雨的房子，都有种自己无法与之相匹的错觉。更生怕自己“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容暄姿态随意地侧身坐在内堂小几前，仔细擦拭着长弓，这段时间她潜心苦练，箭术更上一层楼，连斩弦都有点儿失宠了。

她抬手示意容四也坐下，听他汇报之前交代的事情。

“将军，自您上次强调后士卒无人敢泄露战情，反而歌谣是百姓自发编成颇为流传，我们的人稍加引导，现在的新歌谣已经加上了顾大将军以及其他将领，没留下什么痕迹。”

“雁回商队前几天已经带人离去了，领头人是柯伯的远房侄子，看着就精明强干，与我谈话间也是滴水不漏。我安排的多是些手脚麻利又力气较小的寡妇或孤女，燕人害得她们失去家人难以自谋生路，所以她们自己也愿意跟商队走，怕是用不了多久大雍境内就会传遍您的威名，那支歌谣也会发挥它该有的作用。”

“依属下看来，夫人那边经营的生意相当稳定，发展的商队又能支棱起来，安插暗探传递消息的事也该提上议程了。”

容暄放下长弓，难得流露出真诚的笑意，讲：“咱俩想到一起了。母亲未嫁前就帮着外祖母执掌中馈，嫁给父亲后，家中铺子不说年年赚得盆满钵满，怎么也是富余不少。母亲的能力，我当然是信任的，前两天寄出的书信中便提及此事，她能明白的。”

容四随之感叹道：“秦夫人深明大义，定国公就曾言夫人之才在他之上，今日再看果如其言！”

言罢，容四瞬间反应过来，斯人已逝，如今的定国公正坐在他眼前，一时触动情肠，呐呐不能言。

便似茶倾盏翻，烛泪低垂。

“好！好一个‘将军三箭定北宁’！不愧是容氏子弟，老夫真想见见这位将军是何等的英姿啊！”爽朗笑声回荡在山谷，惊起枝头雀鸟疾飞。

祁隐在竹屋内认认真真收拾自己的包裹，对谷内动静充耳不闻。

可惜这声音很快逼近，震得他耳朵都有些想闭起来：“少微，你就这么舍弃老头子我走了？年过半百的老人要有个三长两短这可怎么办啊！老头儿我啊，可真是收了个不孝徒！”

重华循声而来，连忙努力把捣乱的师父从师兄屋内拉走，可惜这位杏林怪杰身壮如牛，他费了老鼻子劲儿反而拽自己一个趔趄。

祁隐轻轻收好自己的金针，略有无奈地转身道：“一个多月前，我们师徒四人夜观星象，见紫微星大亮，旋即隐于夜空。师父你当时不是兴致冲冲地催我择姓、出谷吗？今日听了外边百姓的话语不也很欢欣吗？而今我即将前往北宁，这又是闹哪一出？”

北斗道人被噎住了一瞬，又开始教育自己的大徒弟：“少微，你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很乱，人也很坏，老头子我当年就是受不了才躲回来。你这样傻，教我和你师弟们怎么不担心？”

重华立马出声：“只有师父你担心师兄，我们才不担心呢，你看应星今早都没起来！再说了，师兄打不过还毒不过吗？师父你还总带我们出去觅食不也没事嘛！咱们这一脉承此宿命，本该如此，师兄可要多吃点好吃的啊!”

北斗狠狠敲了身旁这个帮倒忙的小子的头，气哼哼地不想说话。

“师父不必担心。我此去只是观望那位容翎将军是否有明君之能，也能够为边关将士尽一份心。若非如此，我便自行脱身离去再寻他人，如若找到人，我会传信回来的。”

祁少微的杏眼圆睁，神色却还是淡淡，背起包袱就径直往谷外走。

一刻钟后，天边雾起，北斗道人掐算一番，却已看不清他的命运线到底与什么交缠难分。

1.【紫陌霜浓，青松月冷。】——王国维《少年游·垂杨门外》

2.【匣中三尺剑，天上少微星。】——窦群《草堂夜坐》

少微星官，也喻指处士、隐士。

3.本文主要杂糅了唐宋的官制，包括内宫宦官制度、文武散官制度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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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三箭定北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