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
一众停职待命的绣衣直指俯首,却个个上滚眼珠试图瞥见绣衣御史的神情。
东宫之主沦为阶下囚,他们仆随主颠沛,拘押于废止的东宫。殊不知数月前东宫高台绿柳金风,贵人俯瞰。时过境迁,都似到乡烂柯人,圣心顾,天子眷,皆是树下黄粱梦。
唤惯了的绣衣御史摇身一变成集仙殿掌殿,当应与他们同般流水逐落花命运的人,居然再次主导他们的生死去留。
悬鹤押解于前,垂首掩着神情,眸光炬戾的钉入青石板间的罅隙。易轻尘居然出尔反尔,任他自生自灭。
他哽动喉骨,问:“若非东宫之言,你必然不能知晓我身份!”
临了了,仍旧傲骨铮铮似的。
白栖池闻声仍静,沉稳的扫眸,“非是殿下所言,是你办事不力,当初在涂山你说了什么,你忘了么?”一字一言的提醒悬鹤,“你说,九月九客栈的林雨歇我或是不识,然林雾别必是识得。右藏署之人皆载于兵部籍册,你本是绣衣直指间蚊蝇之辈,却能得知右藏署右藏令的真名,可真是屈才了。”
“你!”悬鹤刹那通透所有,他齿冠相碾似的说:“所以,你当日问名,不过是放长线钓大鱼!从我处探查易轻尘,令我今日陷落如此绝境!”
白栖池目及武成殿的方向,言语浅淡,“绿鬓是死于太愚蠢,你是太过机敏。”敛眸低声,“你千不该万不该的是,探知易轻尘的往事,以为替易轻尘潜伏东宫,便是能得其欢心了么?你揭开他的沉痛,以此为筹码与取我代之,不是自寻死路吗?”
悬鹤昂首对上白栖池,双眸冒红,似日薄西山弥留的赬血。他盯着白栖池夜河映星的眸子,说:“你们这些人,真是令人作呕!个个表面忠君侍主,背地里藏着腌臜心思,偏就你们这些人扶摇直上。”猛然仰首对青天,“大周不亡,天理不容!”
一众绣衣直指纷纷垂首,假作不闻此事。心中却对悬鹤此言愤懑,今时本就是危急存亡的时候,还让他们闻知此等秘辛,存心要拉着所有人做陪葬。
悬鹤癫笑不止,声溢满周遭。他说:“故太子便是不死,易轻尘留在故太子身侧,也只会让故太子生不如死蒙羞罢了!想他堂堂大内第一高手,不卫东宫,却对存着辱东宫的心思,活该他望而不得!更可笑的是,自以为替故太子得尝夙仇,却连仇人都寻错!白白累及东宫殿下被废——”
声戛然而止,白栖池只需撩动眼帘,便有绣衣直指潮涌向悬鹤。
内卫效忠主子,不问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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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雾别撑伞,竹骨支起的油纸遮出明净天空,飞雪落不到肩衣。不等白栖池只身嵌入风雪间,他便撑着伞割开风雪迎人。
“何必走这一遭。”林雾别执过他手,掩着自己袖中,掌心滚热祛除白栖池手掌湿凉,“不值费心。”
白栖池汲取他掌间热度,瞥眸捕捉飞雪起落跌宕的流光。他跟着林雾别的步子,一步一言,“故人西辞黄鹤楼,渭城朝雨浥轻尘。我第一次见易轻尘之时,他尚不是我师傅,是故太子翊卫,鎏金甲加身,银光锐锋在手。那时候,我曾想有他卫从故太子,东宫必然滴水不漏。”
微微昂首,以睫发兜风雪,“故太子当时为殿下和长明公主,不留只字片语薨逝,曾否念过易轻尘?”
林雾别斜侧伞叶,遮住风雨,迎面对上白栖池。绵软的吻点落在白栖池唇瓣,声气氤氲发热,“如果我一早知道你要行之事,我会更早从长夜城出来。”
白栖池静默,倏然掀开睫羽,凝望林雾别,说:“陛下是大周的陛下,哪怕陛下曾一怒伏尸百万,也仍是大周毋庸置疑的陛下。我们不过是流沙间一颗不足挂齿的砂砾,我行之事,不过螳臂当车。”
与林雾别错指相依,“你不是说了,山月事山月了。我们该荡出这流沙旋涡,去看云润烟浓,去逐游云合壁,樽前醉花,花前邀山月。”
风雪骎骎,冰凉化在眉间,润透了紫芝眉宇。二人漆眸间不再有天宫旋涡流沙,有的是天上星辰璀璨灼耀。
林雾别得到他梦寐以求的答案 ,他这一寸丹心却难欣悦。曾问白栖池愿否同他远走山水,而今形势之下,他竟不甘地说:“我情愿你今日告诉我你不愿同我远赴山水。”
人人皆是棋局身不由己的棋子,任陛下执敲扑鞭笞。故太子是废子,归家是废子,静德王是废子,东宫殿下是废子,长明公主是废子,载止不过是个幌子。
白栖池听着悬鹤剖出一切,鲜血淋漓在眼前染一天璨璨赬霞。触目惊心的他来不及欣赏霞光如何装点山河,只顾焚心成灰。
猛然扶住林雾别的双肩,白栖池压低头颅,“陛下杀故太子,灭归家,幽静德王,废东宫殿下,任长明公主求死,而今又要借载止遮掩长明公主身潜鸿灭毒……”
“午夜梦回时分,陛下可曾心悸?”
林雾别扶着他腰侧,“女帝是大周天子,周民尽在股掌。”
他们这一干内卫追逐着真相兜兜转转,却不知只是在陛下掌縠之间耍花枪罢了。
沿着神都雪道前行,前路茫茫,来路无踪可循。白栖池不回望坐落天地间的巍峨宫宇,“易轻尘会信楚极妍所言吗?”
林雾别镇静地应答,“载止不杀楚极妍,就是要借她告诉内司诸卫,这一切不过是天子玲珑局。”
白栖池苦笑,唇边似有凄冷雪光,“载止身为中御大监,在陛下身侧侍奉数十年,若真如他所言,只怕这些事真实无妄。”
林雾别唇间抿出赤红,锁眉执着白栖池穿过寒风,挥袖扫去千堆雪。
“回白家。”风雪里破开一道声响,“你心中不安,走不出神都,你回白家,我等你。”
他们终要离开这一池旋涡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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载止同御前卫尉耳语,而后躬身入天堂内殿。他双袖匍匐在地,声彻入女帝耳中,“回陛下,十二殿武成殿已然拘拿住叛臣楚极妍,并就地正法,尸首已然挪移去诏狱。”
女帝拂过鬓边银霜,“朕曾言,尺墙隔不得视朕百年之后盛景,”双手捧起长案之上竹简,“朕从不是始皇帝,大周哪怕只有一页绚烂,一页青史,也当书朕之名讳,只书朕名讳。”
“故儿也好,阿演也罢,止水、长明……”女帝逐一唤名,最终摇首,“他们,还当留在唐书之上。”
“陛下圣命。”载止附声跪拜。
女帝却笑视座下,“载止,你便不恨吗?你七位手足今日,也是朕一手促成。”
载止伏地,磕首之声穿荡大殿,“臣侍君,臣忠君,臣无二心。”末了,眸光平静如水:“臣之七位手足当日所选之路,与臣不同,道不同何必同谋。”
轻笑声已然有苍老颓势,女帝扶案起身,“朕昔年以一女之命构陷皇后,正位中宫,而今六亲不容,正身天下。哪怕大周只一世,朕也是黎民黔首的天,是大周第一位皇帝。”
华袖挥去,光影轮焕,女帝齿间字如千金,“朕是大周唯一的皇帝。朕无错,千古之后也无人能定朕之功过。”
新朝是新朝,帝王却未必是新帝。
本文还在反思中,谢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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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第五十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