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子时,风停雪静,人影划过寂夜融于月光。雪铺琉璃殿,月光映亮却不见雪上留行。
武成殿如落雪成丘的深谷,林雾别踏进廊下,雪上不留痕的轻功使得值殿守卫不曾察觉他半分行踪。
大殿后一方敞阔的院落是武成殿内卫所在,警戒森严不同往日。遥望坚守在院落墙缘上的内卫,林雾别蹙眉,若要进入院落,势必免不了要与这些守卫交手过招。
他尚未落脚,白栖池自后抓住他肩头。
白栖池面容镀上层霜月,如罩青烟笼云纱,“尚不至于与武成殿撕破脸面,就算撕破脸面,也不能是我们打头阵。”
“……”林雾别睫羽扫开银月落影,“你是铁了心要算计观文殿和微猷殿,不把他们算计的人头不保势不罢休。”
白栖池轻侧首,眸光自狭修眼尾斜逸出,“大家都不是什么良善之人,你以为我那一番联手之言,他们会放在心上听在耳中吗。与其等他们寻到先机,日后先发制我,倒不如我先请他们上贼船。”
两人望月无言,夜空悄然落雪,纷纷扬扬似扬州三月烟花。
于林雾别而言,勿论是冒充观文殿还是微猷殿,都非难事。白栖池系好披风锦带,公然夜中造访武成殿。
武成殿的掌殿虽未曾示人,但如今内卫整饬无几,仅剩的十二殿便是想深藏功与名也不成了。
白栖池与值殿守卫道:“劳烦通禀武成殿掌殿,弟子白栖池前来拜会师傅。”
稳坐武成殿的易轻尘未曾料想到白栖池居然会来拜访自己。天家无父子,内司无师徒,纵有那几分情分,也于宦海沉浮间消沉殆尽。
易轻尘年纪与了觉相仿,面容清癯,映着煌煌烛色越发莫测。他面色过于苍白,语气沉难辨意,“他倒是还敢来见本座。”
座中起身,袍摆轻抬,易轻尘的步伐并不坚实稳健。他行步缓慢,胸腔凝着一团切痛,仿若心口矗立一柄剖心之刃,这是在长夜城中所留余痛。掌心交错暗红,创口凝痂,这是在恐惊天所留伤口。
“弟子见过师傅。”白栖池端恭有礼,行止得体仿若是易轻尘座下亲传弟子,“师傅近来安否?”
易轻尘张开手掌,暗红灼目,“本座如今可担不起你一声师傅。”
白栖池丝毫触动皆无,只是垂眸俯首道:“经师易遇,人师难遭。师傅,可堪师表。只是可惜,”话未绝,余韵耐人寻味。
横眸觑天青色绣衣的青年,面若庭中雪净,眸染玄河水色,处处风骨不输于人。
易轻尘早知白栖池非是沉池死水,哪怕白顷为表忠心大义灭亲也难毁去此子韧志。他抉眸眺飞雪,“你入我门下,不过是故时卖于李演人情,博取他信任之举。倒是看不出你有此诚心。”
白栖池指尖点雪,润红缀白,他话音梭过飞雪直直西堕,“师傅当年已是大内第一,何必自毁长城,”易轻尘本以为白栖池一如归庭一般替他惋惜,却不想白栖池会这般问:“为了故时一人值得吗?”
他又问:“当初为故人站在内卫巅峰,受高处极寒,忍天宫拘劳,换得而今零星微末报复之爽可值得?”
易轻尘似耳道堵塞棉絮,白栖池的声音似细锐针刺,扎进棉絮直入心扃。针尖曲成钩,硬生生钩扯出往去切骨拔脑之痛。
僵如深冬极冰,易轻尘四肢百骸葬埋冰窟,他说:“等来日林雾别也成为天下棋局之中一枚废子,你或能明了如今零星微末胜于万象须弥。”
“斯人已逝,师傅又何必苦囚天地,不若远遁山水,”白栖池避开前半句话,“代故太子观览绵山长水,去案牍之苦,代故太子享从山月事。”
易轻尘扯笑于唇,心腔涌着红潮,骨肉瓜葛着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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穹顶悬油灯,火光散布至积血尘角落。生霉的木桩湿润潮冷,却紧贴着楚极妍热动的肌肤。
湿发拧结于额边,黏着鬓垂服而下。即便身过诸刑,已然废去自戕之力,楚极妍仍旧警惕不减。
来人落在眼前,楚极妍却无气力抬头望人,她只是道:“没想到还是你先到了。”
林雾别不言,俾睨下视,“你未杀得载止。”
“你冒险前来只是为笑话我?”楚极妍无力冷笑,“载止未死,却也难活。只可惜我不能手刃了他,不过,一想到他死期之日会比我更绝望,倒也痛快。”
末了喟叹一声,“虽说我与白栖池同日乘风起,如今看来,我是不如他,求什么天子近臣,求什么功成名遂。真是可笑。”
林雾别耐心听她诉说,幸而楚极妍也知他心中定觉前言无趣,便切回正题:“想自庙堂脱缰,又于江湖逍遥,杀了载止可不够。白栖池,他要铲除的是所有内卫。”
“你是说他也会杀了我么?”林雾别眉睫不眨。
楚极妍咽口血涎,“你是内卫吗?”霎时间尘归尘,土为土,牢狱静若枯井,“大周,只属于女皇。”
这是她能言之语,也只能言尽至此,再多言语便是万劫不复。
林雾别闻声睁目,油火难明漆黑幽夜。
天下棋局,执子之人唯一人而已,芸芸众生,勿论王侯将相、草莽村夫皆不过是尘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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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雾别出武成殿幽牢并非飞檐走壁,而是步履悠闲迈出。武成殿的内卫甚至送他一程。
武成殿主殿,宫灯辉火如昼,渲白长夜,照映雕梁绘栋,陡生入骨浸髓之苍凉。
白栖池立身飞雪罅隙,雪片贯穿丝发,他极目远望易轻尘身影。微微屈身作礼,“多谢师傅。”
今夜林雾别突然改换主意,大摇大摆自武成殿而出,本是要与武成殿生冲突,易轻尘却命人客客气气送林雾别出幽牢,这个情他承了。
“你不必谢他,”林雾别呵气成雾散去片雪,“他在等我们去寻楚极妍,想从楚极妍处得知载止加害长明公主之举真实意图,他从未信载止是为七大监之死对陛下心生愆恨。”
白栖池神情寂然,“我知道,正是因为知道,我才要谢师傅。来日,师傅便听不到这一句言谢。”
林雾别微怔,侧身凝眸望着白栖池,“你知道楚极妍说什么吗?”
白栖池抬指弹雪,“你知道我兄长为何不愿入仕吗?”他捏碎雪花,“兄长并非不能承传父亲毕生绝学,相反,他比父亲更加了然大周时局。女帝骤然改周,李唐臣子便能服女帝,却绝不会臣服女帝所择储君,将来的储君是朝廷群臣的储君,不是天下的储君,更非是女帝基业盛世的守成者。”
“所以兄长不会为永不存在的储君白费力气,但,父亲不以为然。”
林雾别沉眉,面色如水,寒气难掩。
他已然明悟,白家父与子政见不合,所以白大夫人那般也是缓和父子相争的结果。倘若白大公子尚因白公累及发妻,那么白栖池呢?
他轻移近白栖池,环抱对方,“我们之间永远不会走到那一步,我们,山月事山月了。而今以后,暮云朝曦皆是绵山长水,永无勾心曲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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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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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第四十九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