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的月光将长安城罩上一层银色,城墙的轮廓在黑夜里不见分明,天空没有一丝云,只有一轮圆月,孤零零地挂着。
燕王府上,铜炉上烧起一壶水,正在咕嘟嘟的冒着热气,发出“呲呲”的声响。一双白皙的手腕从铜炉上出现,绕过氤氲的热气,精准地捏了捏缠着一层麻线的手柄,轻巧地将烧得更旺的壶在水干之前拿了下来。
另一旁,五皇子没赶上亲手拿下热气腾腾的壶,一边鼓掌一边感叹说,“这么多年,没见过比你更虎的姑娘。”
顾缃面无表情地放下水壶,做出一个请的姿势。
五皇子不信邪地将手放在顾缃刚收回的手柄处,被烫得一跳,赶忙用手捏耳垂。随后听到顾缃不屑地一声冷笑,抿着嘴坐下了。
明明是在燕王府,却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的傲云山庄。
这样的场景常常发生在除夕夜,大家都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只有顾缃和沈无两人可怜巴巴,山庄里的大厨全都回家了,只余下他俩并师父沈无,沈无有个师父和师兄样子,认命的去后院下厨,而顾缃和沈无则在前院喝茶等着。
沈无只会算天象,实在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一位,于是洗茶盘茶杯和烧水后拎水壶都是顾缃一手包办,一边干活一边鄙视师叔柔弱不能自理。
说得沈无恼了,便一甩袖子不肯待了,顾缃就跟哄公主一样哄着他继续泡茶,没想到公主倒没有,而是正经皇子。
顾缃抿了一口,茶香顿时溢满口腔,不愧是皇子,泡茶就是和一般人不同。
“师兄和褚思召不是我害的。五皇子突然说。
顾缃微微吹了口袅袅升起的茶烟,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那年顾缃十岁,辛将军带领镇北军已经八年了。有一日,辛将军突然接到密信,是皇上的密旨,命他带亲卫去接两个人,那两个人,便是刚带着五皇子出宫的沈延安。
五皇子并不知道沈延安为何带着他来到漠北,边疆很冷,也没有意思,他问师父何时动身,师父总是望着遥远的沙漠,嘴里喃喃着快了。
这一日确实很快,和战争来得一样快。
有一日,沈延安突然将房门打开,冷冽的狂风从门后钻了进来,他一把将五皇子从温暖的被窝中挖出来,潦草地让他穿上衣裳,慌慌张张地在他怀里塞入一个坚硬的盒子。
无比冰凉,让他打了个激灵。他抬起头,看见师父眼睛中闪烁着幽幽的暗光,身后的门外燃烧起熊熊大火。
有人从门外走进,焦急地喊他,“师父!”
五皇子睁大眼睛,原来师父还有别的徒弟。正惊讶着,门外传来剧烈的声响,像是山塌了。火越来越近了,沈无护着他,在顾副将军的带领下走密道离去,还带走了顾将军昏迷中的女儿。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沈确,也是最后一次见到沈延安。沈确就是这样从镇北救出了五皇子,也救出了顾缃。
而后来沈确死亡,也是他回京之后才听说的。
“为什么官兵去杀褚思召?难道不是因为皇上得知消息,要拿下他手中的转生丹?”
“不是,转生丹我早已献了上去。”他神情古怪,“可是当时父皇说他不需要了。”
“说谎!”顾缃茶杯重重地往下一放,“师父给褚思召的,明明就是你和他一起去古墓拿出的丹药,你为了假死脱身,还特地放了一具尸体,穿着绣着你名字的衣服……”顾缃突然顿住,她消息的一切来源都来自那座古墓。古墓中有两颗丹药,一颗被她吃了,一颗被她带出。
她看着用茫然眼神疑惑看向她的五皇子,咽了下喉咙,问道,“你的转生丹,是哪里来的?”
五皇子沉默片刻,回答她,“镇北。”
因镇北军事关重大,终于长安城的人还是查到了江湖可疑人士沈确头上。那枚被塞进他怀中的丹药,便是后来为保下傲云山庄,献给皇上的转生丹。
那师父给褚思召让他带走的,又是什么呢?
两人沉默不语,头顶仿佛一盘棋子,无声对弈,而筹码是早已逝去的师父留下的,从一开始就定好输赢。
顾缃吃下的那颗,才是真正的转生丹,她此人安好地坐在这里,就是最大的证据。
“师兄的死亡,也是因为镇北一事被追查到的。”五皇子说,“镇北军的覆灭透露着蹊跷,这是最后一次查案了,无数人在身后虎视眈眈,而我们一定要找到真相。”
他看向顾缃,“如今是大理寺在查案一线。”
“我不会利用陆晴的。”顾缃开口打断他道。
“舍不得?”五皇子停下激动,他的眼神不明就里,“他看起来这么喜欢你,只要你开口他必然会将一切奉上。”
顾缃看起来有些烦躁,“他有自己的家。”
“你现在不就住在陆府?”五皇子的眼神变得幽暗,“只要你继续住在那里,问他一句就可以。”
“陆府和我们的恩怨,毫不相干。”顾缃丝毫不退让,“我不会让他因为我卷进这场不知道何时是头的事情里。”
“哦?”五皇子突然笑了,“如果是他自己愿意呢?”
顾缃在这一刻突然想起来陆晴,他打马穿越风雪来到她身边的模样。
回想起母亲小时候总是说回长安城,当年如果镇北大胜,辛老将军凯旋,父亲跟着水涨船高,说不定就和母亲安居长安城了。
说不定她和陆晴还能在某场宴会见上一面,而不是如今隔着山海私仇。
顾缃探出身子,将茶杯放回桌上,“夜深了。”她说,“劳烦师叔的人送我回府了。”
陆府,来点灯的侍女吓了一大跳,黑漆漆的门口坐着个高大的人,眼神微亮,一声不吭。
“少爷?您怎么自己在这儿啊?”来点灯的侍女战战兢兢地看着陆晴不算太好的脸色。
陆晴站起身来,低头弹了弹身上的尘土,问道,“你来这儿干什么?”
侍女奇怪地说道,“我来点灯啊?”她望了望门外,手中熟练地掀起帘子,点起烛火,“顾姑娘回来了。”
陆晴的眼神深处倏然蹦出一簇火苗。
她没有走!她回来了!
侍女点燃烛火后一回头,陆五少爷人便不见了,真是好身手,侍女好笑地摇了摇头。
顾缃的轮椅在暗夜中走得很慢,她提着一盏灯笼,身后的侍女小心翼翼地避开石子路,借着灯光缓慢着看路。
陆晴的身影突然袭来,将侍女吓得手一顿,此时正站在一处斜坡,轮椅的把手自手中滑落。没了侍女手上的力度把着,轮椅的转轮,自顾自地往坡下滚去,越滚越快。
他突然伸出双手,在斜坡下方稳稳地接住了她。他将她按在怀里,胸膛处迸发的扑通声响,让他能感受到对面这个人是活着的,是有生命力存在的。
“我还以为你离开了。”即便如此生气,他仍然小心翼翼地用臂弯拦住她的腰,唇角擦着她的发丝,抵在脸颊旁,他的尾音溢出一丝委屈,“我这样日夜未归,费心费力,可不是为了让你消失的。”
顾缃愣了一下,伸手回抱住他。
“我没说要走。”她解释道,“就算是走,我也会和你说一声再走。”
下半句话的时候,陆晴赌气捂住了耳朵,不听。
这是听不得她说走,顾缃叹了口气,拉了拉他的袖子。陆晴这才站去身后,推着她的轮椅,向院子走去。
他手很稳,整个路程没有一点颠簸。他垂着头,听顾缃说起她去了哪里,干了什么。
“五皇子告诉了我他的计划。可他准备好了一切,仍让人钻了空子,在他的局里放进镇北密信,伪造张副将被杀的假象,这其中还有一股势力,看不出向着谁,但可以肯定的有一点是,这股势力也是想要逼迫皇上重启镇北军旧案。”
“可皇上现在明显要求以这就是张副将来结案,哪怕辛小将军亲手送上来罪证。”
“但有一点,就连那股不知道是帮助还是火上浇油的势力也不知道,皇上也不知道,只有你和我、五皇子知道的事情,便是那道观中死人的来历。”
“这是谁都不能按头承认的事情,凶手知道自己杀了谁,能说出杀的每一具尸体的样子。”
“现在唯一的办法是,我去自首。”顾缃沉声道,“霞红还活着,汤圆老板娘也可以去认尸,帽儿街道观的人都是我杀的,每一具尸体都可以对上,都是簋城的人。”
“我去认下屠杀之罪,去证明那具石像下的尸体不是张副将。”
“你凭什么能证明?”陆晴一把攥住她的手,迫使她抬头,“你怎么确定你不会被灭口?如今风口浪尖,你怎么确定你不是去当证人的,而是送上门的羔羊?”
顾缃丝毫不惧,莞尔一笑,笑容中带着一丝凄凉,“就凭我是顾副将军的女儿,镇北军唯一一位生还者。”
微风吹起帘纱,陆晴被这句话震惊的久久未能说出一句话。
“别担心。”顾缃说,“至少我可以亲自去牢里见秦绛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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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你凭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