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竟然不是来要太子的命,而是想让太子能够开口说出张副将的下落。
事发后,长公主第一时间赶来大理寺,看过尸体后,坚定地认为那具被塞在道观石像下的藏有镇北军密信的尸体,不是张副将。
尸体的面容早已腐烂的面目全非,而这究竟是不是张副将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怀中密信的的确确落着太子的落款印章,也一字一句地写着他们是如何密谋前镇北将军。
陆晴见过长公主后便回到大理寺,正在焦头烂额的大理寺卿庄大人对着一地烂摊子发愁,能干活的仵作都被派去验尸了,剩下的关于镇北的卷宗,往近了说是和太子有关不容差错,往远了说,当年镇北一案经过那么刑部兵部多人的手,如今重启旧案,攀龙附凤的人没有,但明枪暗箭使绊子的定不会少,谁来查都要顶着巨大的压力。
庄大人半眯着眼,看到请假一月的陆晴慢悠悠从侧门进入,踱着步子在树荫下行走,眼前突然一亮。
从长公主开口问出那句话起,到陆晴拿出镇北卷宗坐在案边,一切仿佛顺理成章。
他没问长公主是如何确认那尸体不是张副将,只要太子不开口,那人是谁都不重要。陆晴长舒出一口气,打开了这曾经震惊朝野的镇北案。
前镇北将军是辛小将军的父亲,在边境待了一十二年,大大小小的战役打了不下百场,十五年前,皇上接到密报,称辛将军带领一众将领投靠藩王,意图谋反。好巧不巧,皇上当时正有平藩王的意图。正瞌睡有人递来了枕头,在辛将军被困的战报来临时,前线押运粮草故意晚了十日。
窗外的树枝突然被风刮了乱,发出沙沙声响,屋子里的烛火突然跳动,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陆晴垂着眼,手指不自觉用力将指尖捏成浅白色。十日,他无力地扯了扯嘴角,前线的镇北军并不知道为何粮草未到,卷宗中的区区十日,对他们来说是无止尽的人间地狱。
就在那未能得到增援的十日,辛将军带着顾右副将,在城中一直奋战到最后一刻,直到最后一天,丧心病狂的敌军开始往城内投沾了油着火的箭。
那一座城被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无人生还。
不,有一人活了下来,便是当时押运粮草的张左副将。一座城被以如此惨烈的状态被屠城,圣上需要给全天下的百姓一个交代,于是张副将被押入大牢,替辛将军认下了私联藩王、故意输掉战役的大罪。
镇北军就这样解散,死去的人蒙受不白之冤,活着的人得到清算。无人敢接手镇北地区,最后是长公主带领驸马前去。过了一年后,朝中缴获一批贪官污吏,其中一位便是当年跟随张副将前去运送粮草的官吏,在他家中搜查出和藩王的书信,其中有曾经呈给皇上有关镇北辛将军密报的内容,镇北一脉才得以云开见月明。
原来从来都没有什么投奔藩王意图谋反,是有人故意为之,故意诱导皇上,才导致了辛将军和镇北军在边疆孤立无援。
好在镇北军虽然解散,但辛将军的家人还未被清算,辛小将军也争气,得到消息后迅速带着老母亲在皇宫门口跪了三天三夜,要为父亲翻案。
那么张副将为何承认了呢?圣上大怒,要提审牢中关押的张副将的时候,狱卒却来报说,关押的张副将不见了。
如此重要的人证,在牢狱里说不见就不见了。
事情后续如何,又因此罢免了谁,为何辛小将军没有继续要求查明是谁帮了张副将,为何长公主这么着急要知道此案的进展,就已经不会在此卷宗中记载了。
陆晴深深呼出一口气,这口气从翻开卷宗的第一页起,便在胸口萦绕。
夏日闷热,夜幕降临稍晚,陆晴估摸了下时间,思索今晚是睡在大理寺还是回府去。烛火烧得几乎见底,整个屋子变暗,在他准备要收尾的时候,一道黑影闪了进来。
严良才快步走进屋子,将门小心又迅速的掩住,他低垂着头,想躲过紧随其后的一只黑色大虫,但动作还是不够快,那条大虫紧随其后从门缝中钻了进来。
紧接着,一道利刃从他身后发出划破天际的声响,干脆利落地瞄准目标,刺向地上,严良才发出惊讶的一声,那匕首钉在地方,发出冷冽的寒光。
那大虫被死死钉在原地,挣扎了几下,流出一滩黑血。
严良才捂着胸口顺了几口气,回头看到手指折起垫着下巴,在黑暗中面无表情的陆晴。
扑哧一下,烛灯灭了。
“庄大人将这棘手的案子交给了你?”严良才拧着眉头问。
陆晴点着火,没出声,算是默认。
严良才一如既往地义愤填膺,“别说这种大案,就寻常小案也要三审三查,一审严谨两人配合,庄大人自己不敢得罪人,居然全推给你了?”
陆晴一晒,“我也愿意接这个案子。”
见他如此,严良才也不好说什么,“旧案连着旧案,慢慢查不着急,别给自己太大的压力。”
陆晴抬起手,笼了笼烛灯,将案卷挪出距离,抬眼对严良才道,“这不是现在又扯上了太子,皇上着急,这几日就是不睡也要理出来。”
“两位主簿办事都牢靠,不如将那些可以放手的事情交给他们分担。”严良才经过寻找郡主一事俨然与陆晴关系更亲近起来,他见这屋子里的那蜡芯几乎燃到了底,火苗跳动闪烁,整个室内忽明忽暗,眼看又要覆灭,于是蹲下身子摸索新的蜡烛。
“不行。”陆晴果断拒绝,“交给谁我都不放心。”
严良才摸索的动作一顿,随后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陆晴拿着火折子走了过来。
“你心里有数就行。”严良才将蜡烛递给他,“这里面的水太浑了。”
陆晴点了点头,啪一声点亮了烛芯,屋子里顿时大亮。
“那石像也有问题。”严良才说,“辛小将军的证词说他见到张副将才被引去道观,可是大理寺跟着去的仵作给出尸检称,从张副将和整个道观的尸体腐烂程度来看,人起码已经死了两天。”
连置身事外的严良才听一耳朵就能知道,陆晴怎么会不知?他拾起剪刀,咔嚓一声剪掉新蜡烛的烛芯,烛火猛烈地跳动一下,变得平稳起来,他叹气道,“我怎么会不知道这其中的古怪,可太子一句话都不反驳全数认下了,让我即使知道疑点,也不知如何下手。”
严良才跟着叹气,“所以才无人敢接啊,也就你这个愣头青天不怕地不怕。”
不接那怎么行?陆晴按了按额角,他断然不能放弃这个位置,换个人万一把顾缃牵扯进来怎么办?
想起顾缃,陆晴在温馨烛光下的面孔变得柔软起来。
顾缃刚醒来的时候,身旁不能离开人,于是他就命丫鬟收拾了收拾离她最近的院落,整个搬了过去。好在顾缃东西不多,有的全是他借着大嫂送给她的罗裙首饰,这一搬才发现居然有一柜子。
还是太少了,他遗憾地想。
之前备着的轮椅这次派上了大用场,头几天双脚因骨折错位严重需要重新定位,大夫一进来就差点被半昏迷的顾缃掐住脖子。
所有的异性都无法近身,除了陆晴。实在没办法了,陆晴让大夫站在门口,跟着大夫口述步骤,亲自帮顾缃固定脚腕,日日缠绷带换药。
练武人长久不能走路,陆晴怕顾缃在家中躺着难过,他将大理寺事务搬回家中,有事没事推着轮椅带她晒太阳,变着法地让小厮出门买长安城的糕点和有名的饭菜回来,只为了让她多吃点。
今日带魏行蕴见到了顾缃,顾缃嘴上不说,陆晴还是感觉到她是开心的,那种开心和吃到好吃的点心和读了本喜欢的书不一样。陆晴有一瞬间的醋意,刻意出门见长公主之后,又来了趟大理寺。
于是今日在大理寺待着这么久,陆晴觉得自己这点醋意早就烟消云散,现在有点想回去见顾缃了。
小时候父亲十分忙碌,总是深夜再回,但也总是会回。到了大哥大嫂,大哥也会连夜赶回,虽然折腾,但是心安。
陆晴将看得案台潦草地一收,烛火一灭,他突然决定好,还是要回家,只是不知道杏花村今日排队的人还多不多?
他想回去看着她的眼睛,带着她最爱吃的杏花村,亲口对她说“我回来了”。
顾缃的口味很奇怪,爱吃甜食却要求不是那么甜,养病的那一个月内,陆晴喊人买遍了全长安城的甜味甜点,最后是杏花村的核桃糕最得她心意。
陆晴哼着小曲儿,和蝉声和音,忧虑全抛在一边,一手提溜着装着核桃糕的小食盒,走回自己院落。
“我回来啦。”他开心地推开门说。门内一片寂静,没有轮椅转动的声音,没有顾缃说话的声音,也没有烛火点亮的模样。
明明是夏日,他立在那门口,萧瑟得犹如冬日雪纷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