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是我闻 第37章 小人物传记：小狸

我游历人间时曾听过一个小和尚传道说法。

他坐在菩提树下，不过人间十岁的年纪，却已然烫了戒疤痕，一手捻着佛珠，一手去翻看膝上的经书。

我记得那天他在菩提树下说的是诸行无常。他说世间一切缘法，生灭迁流，刹那不住，谓之无常。

那时我不过三百岁，正是妖族韶颜正茂的年纪，虽然失去了前尘记忆，但也称得上一句风华恣意。

我勒停了白马，在菩提树下笑着和小和尚搭话，我说你不过十来岁，又如何能论世间无常？

那小和尚看着我，也不言语，只是松开了一直拈着书页的手。忽有一阵风从我背面吹来，书页翻动，页面纷飞，宛如三月里簌簌铺落的玉雨花。

小和尚说，此即无常。

也不知道是被小和尚一本正经的表情，还是被那阵风唬住了，我慢慢下了马，望着那本经书。日落西山，月上中天，风一直不止，可我的心却定如静水。于是小和尚便合上了那本经书，对我说，施主就此往红尘去吧，去之后，方见无常。

我不知他口中的红尘在何处，一如我不知自己迷失的记忆在何处。

于是我问他，红尘何处呢？

他答，刹那之后。

那时我未曾想到，他口中这一刹那，我等了七百年。

我一千岁时，找寻记忆的执念已经消散不少，毕竟这世间万象我都大致见过，有了新的记忆，我便不再执着过往，终是能置心一处，久居涂山，略略小憩。

苦情树常问我，之后呢？这之后的漫漫岁月，你要如何蹉跎？

我答不上来，只是觉得大千世界自己都看过，不过尔尔，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也就是在那天下午，我遇见了伏黑惠。

我遇见了他，才诧然这世上究竟是有这样的人存在的。世间奇诡，**之事不绝于耳，却也不免缤纷，可他好像一摊失去知觉的行尸走肉，仿佛一切的喜怒哀乐，离合悲欢，都无法落在他身上。

我想彼时的伏黑惠一定认为，这个黧黑的巷口就是我们的初见，是他目露绝望，靠在墙头，冰冷的雨滴腐蚀着他小小的身躯。

但我没告诉他，或者说，我没来得及告诉他，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其实是在埼玉县。

世间万物都身处这三千世界，三千世界之外或许又有无数个世界，不过无人知晓，毕竟长生之人也无法突破世界的壁垒，被拘一偶。

我只觉得长生无趣，乔装去埼玉县看春日最艳的白梨花。

不知为何，我独爱玉雨。我记得墙头的玉雨花开的正好，我想伸手鞠一朵，然后在白梨纷飞的墙角，撞见了年幼的他。

他看见我，嘘了一声，朝我眨眨眼，偷偷问我大姐姐，你也跑出来看梨花啊？不等我说些什么，他又拉着我的衣摆唰的藏进墙角，嘴里悄悄说着，他在和爸爸妈妈玩捉迷藏呢，他爸爸厉害的很，总是很快就能找到他，叫我一起藏好了。

他看起来也不过四五岁年纪，墨绿色的眼睛很亮，很温暖，阳光洒下来，他的瞳孔里闪过很短的碎光。

我因此记住了这双眼睛，总是时不时想起。飞鱼青鸟，风雨草木，或许都比不上他眼底的星光。今日去盐湖，明日往雪山，后来我偶有游历世间时想，或许那个孩子也会和我一样。

我想着他每到一处，就会留下一点星光，世界于他而言似乎并不无聊，即使他的生命只有刹那百年，万物也能在他心中永恒。

直到后来人间再遇，他又一次抬头望向我，我才惊觉，我竟然不舍。

我不舍那墨绿蒙上尘埃，我不舍他就此坠落，我不舍那平垂星野，大江月涌时，他能映出星光与月光的一双瞳眸。

于是我救了他，之后再重逢，又过了十年。

我们是短暂相逢的陌生人，在余晖下一朝相伴，又在雨幕中漠然诀别；也是我恢复记忆后，梦境微光中再遇的有情人。

在灰飞烟灭的刹那，我想，假始我们不曾相遇，结果会如何？

如果那天我不曾经过埼玉县，如果我不曾摘下那朵玉雨花，如果我不曾出现在那雨夜，不曾救他性命……

甚至是，如果我就此在苦情树洞中长眠不醒，不曾想到找寻记忆，不曾入世，我们会不会有好一点的结局？

可那段尘封的记忆告诉我，不会。

那是一个神明故意为我设下的死局，我早该陨命，而有一个人舍弃性命，为我试出了一个活着的可能性。可神明还是告诉我，要是一定要争一个完美的结局，那么我和伏黑惠从一开始就不该相遇。

千年前，千年后，隔着一千年，在正确的历史里，我寿数无法企及的距离。除非不相识，否则无论如何，我和他都不得圆满。

白驹过隙，沧海一粟，我只不过是冗冗浮世中一只平凡的妖，混沌千年间，只有和他们相处的那段时间，我才觉得世间果真值得一点留恋和不舍。

可仔细算来，那段时光竟不足年余，正如那场梦境中的萤火微光，须臾消散。而那须臾梦境过后，我终是如梦初醒。

浮生一大梦，不过是恍神的刹那。

也是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了我三百岁那年，在菩提荫蔽处听到的无常。

风吹书，书页不定，是无常。

我见他，我心不定，也是无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