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是我闻 第35章 番外四：五条晃和渡边璟

如果我是一尾被剔去鱼鳞，坠入深海的鱼。

*

她又做梦了。

渡边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在水下。只是理所当然的，沉默的下坠。

日光在头顶化成刺眼的莹白色，一串细碎的水泡轻盈的朝着那片白浮过去。余光中有银亮的鳞片闪烁着，成群的鱼围绕着她旋转。鱼群尾随着她，从黑暗的水域中显现，复而隐没到更深的黑暗里。

那么我也是鱼吗？渡边璟想。

她继续下沉，就像被困在此处的鱼群一般，在还能被称之为适宜的温度里苟延残喘，做着永不完结水汽氤氲的梦。

这时她听到某种声音。或许也并不是声音，只是某种来自深海的灵魂共振，她从未见过的，无比古老而又美丽的庞大生物，它比最大的鱼群更大，静默的凝望她，身下沉淀着深渊。

「是鲸啊。」

突然有人这么说。

是谁？

渡边璟睁大眼睛望过去，一个黑色的，模糊的身影站在透明玻璃隔绝的世界外，银白头发的少年衣襟处的银铃叮当作响，注视深海的目光中流过一抹惊叹。

海水涌进眼眶，带来一股涩痛，可渡边璟没管。她只是愣愣的盯着他苍蓝色的瞳眸，那双眼睛在流动的波光中折射出璀璨蓝芒，一时冰川洄流，阳光倒灌。

无边无际的极光开始在她头顶漫溯，渡边璟无知无觉伸出手，想要抓住他眼中细碎的亮光，很远，又很近，玻璃上倒映出她黑如点漆的瞳仁。

这是我的眼睛，原来我并不是一条鱼。

那么我会死掉吗？

渡边璟吃惊自己莫名开始思考这个问题，她顿了顿，最终收回了向前伸出的手。

缺氧让她眼前的画面开始恍惚，朦胧间，那双瑰蓝色的眼睛倏地瞪大了，他开始大声呼唤，把面前的玻璃敲得哐哐作响——

你在说什么？

她听不见，也无法再睁眼，绯红的裙裾向黑暗倾斜，带出微弱的气泡上浮。

渡边璟没有在这个梦中求生。也许死亡本就不是什么值得恐惧的事，她没有父母，没有牵绊，就像这些四散的鱼，终有一天，会沉入无底的深海里。

她只是有些遗憾。

为什么？因为最终还是没能触摸到那抹瑰丽的蓝色吗？可蓝色哪里都有，海水是蓝色的，天空是蓝色的，这些蓝色和他眼里的蓝色又会有什么不同呢？

而你触摸不到它。

因为我们之间隔着横在世界中的屏障，那堵巨大的玻璃幕墙，在这一方天地间永不垮塌。

渡边璟流出了眼泪，可深海之下的泪水无法被感知。

她向更深的黑暗坠去。

……

“说真的，我们真的没有见过面吗？”

认识的第十天，不死山冰寒刺骨中，冷风，雪粒，天际徘徊的伶仃飞鸟，五条晃眯起眼定睛望着迎面袭来的兜头寒风，突然开口道。

渡边璟抱了抱胳膊，系紧鹿皮袄子：“并没有。”她听到自己这么说。

“我从没去过中州，也从未拜访过五条家。”

五条晃很快恢复了不着调的微笑，“哈哈，那也许是我们在梦里见过，我记错了！”

渡边璟看着他，愣住了。

也没说错，她曾经做过的那个莫名的，窒息的，向下坠落的梦，梦里是她和那条鲸鱼，以及某双瑰丽夺目的眼睛。

「是鲸哦。」

那个声音又开始说话了。渡边璟心想，我知道是鲸，民间贩卖的画册上有写，但她没能开口，只是注视着五条晃突然放低的头顶，冰川的蓝色和他眼底的颜色重叠。

咚，咚，咚——

声音震动到她发颤，震耳欲聋又无声无息，在骨隙和胸腔间穿梭，她不曾感受过的海浪穿透鼓膜，灌进脊髓，轰鸣不止。

原来鲸的声音听起来像心跳。

“怎么啦？”五条晃见她不合乎常理的走神，皎洁的眨眼，“想跟我搭讪的话尽管直接来吧！不必用这种老套的说辞哦？”

“……”

渡边璟那点莫可名状的茫然瞬间消失，抬脚就走，理所当然的，还是被对方追上了。

「也许你也是被神明选中的人，就像十五年前的渡边氏族，天生就可以问灵呢？」

空气中好像又传来五条晃漫不经心的玩笑声，可无论是怒意还是惊诧都从渡边璟脸上消失的无影无踪，她微微抿着下唇，没再理睬五条晃的插科打诨。

她回头，姐姐正在和小梨说些什么，她们探头往前方张望。阿娅看着他们俩的目光充满担忧，像一头紧张兮兮的鹿。

……

她醒来时，又听到了那种古老又神秘的啼鸣声，在落针可闻的山洞里，振聋发聩。

安静的世界，幽蓝色巨大的空间里，眼前仿佛闪过游搁的鱼群，水滴砸落在泥土里，踏出空旷的回音。渡边璟眼前是五条晃放大的脸，明黄色的火光在他瑰蓝色的瞳孔中跳跃。

“你为什么会救我啊？”他问。

那你为什么会救我呢？她在心里想。

你为什么，还会记得你那个名存实亡的未婚妻？

她伸出手，这次触及到结实的体温，五条晃眨眼，那双和梦里如出一撤的眼瞳回望她。

渡边璟张口，她有许多话想说，海水从四面八方袭来，将她淹没，越来越多的水涌进她的口腔，封印她的声带，一阵轻盈的气泡略过她的眼睑飞快上浮。

她想说，其实我见过你，不是作为五条晃，只是我童年的玩伴，阿晃。可那段记忆没有人记得，就像现在包围我的海水，没有知觉也没有温度，那个时候我正在被深海吞噬，然后我看到了你的眼睛，你的眼睛很美。

那个时候你对我说了什么呢？

如果没有遇见你就好了，也许我不必再痛苦的活着，如今也不必痛苦的抉择。可遇见你也很好，那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地窖，你带着一束光来接我。

你会恨我吗？大概会吧，没有人不会憎恨杀死自己的人。可如果我也死掉的话你会流泪吗？我不知道，就像我没能算出你的命，也没能算出你为什么救我，原来鲸鱼的声音听起来像心跳声，抱歉，一直在想奇怪的话。

渡边璟什么都没有说，她松开了手。

……

一秒，石门缓慢推开。

两秒，五条晃脸上的表情消失了。

三秒，一柄折刀插入他的心口。

血喷涌而出的时候，他没有失手的耻辱，也没有生命垂危的惊慌。相反的是，久无波澜的心脏突然因为恐惧而不断收缩，挤压着送入他心室的刀锋。

四秒，他手中的长刀撞上了渡边璟的胸腔。

五条晃缓慢闭上眼。

他身处深蓝色的海，鱼群望着他，在水波中忽隐忽现，他伸出手，触摸到玻璃屏障冰冷的表面。

那双黝黑的双目，也透过屏障望着他。

幽深海藻般的长发环绕在她近乎透明的躯体上，那是透明的白，一尘不染的白，比纯洁本身更洁净，比美丽本身更绚烂，与之相对的是她背后一望无际的深渊。

海浪击透鼓膜，涌入胸腔，带来不存在的疯狂跃动，五条晃把脸颊轻轻贴在玻璃表面。

“阿璟，快出来。”

她看上去甚至不能理解他的话，眼中带着茫然，她只是好奇的，怔怔的伸出指尖，像要触碰他的眼睛，雪白的肌肤由此凑近。

五条晃有些不自觉的凑上前去，可余光中的少女停下了动作。她冲他笑了一下，复又望了他一眼，然后，渐渐被黑暗吞噬。

五条晃骤然瞪大双眼，他惶急的拍击着玻璃幕墙，不对，不对，她不该在这里，她该是自由的，离开那个该死的地窖之后，从此无论在哪，都不必再承受这见鬼的命运——

阿璟！渡边璟！回答我！

没有回音，鱼向淡泊的黑暗游去。

五条晃长长呼出口气，想借此把发间，呼吸，骨血中的海水抖落。

他注视前方，少女嘴角带笑的倚在石板地上，他们将刀刃送入彼此的心脏，于是她的心口也迸发出红光，像鱼尾在空气中飘散开，末端是火焰漆黑的余烬。

“我们还会再遇到吗？”他这么问。

“会吧。”她笑。

该欠你一声对不起，但是——

五条晃低下头。原来我们早就见过，在我以为的很久之前啊。

……

怪人。

小孩子在身后嘀嘀咕咕，又飞快跑走。这个穿古装的怪姐姐，经常来水族馆，一坐坐一天。

无论室外多么炎热，只要来到巨大的水族箱玻璃幕墙前，就会被深海吞噬，唤醒即使被遗忘还会再度想起的某个春天。

很久很久以后的现在，我偶尔去冲绳赏樱，亚热带地区的天空旷蓝低矮，航迹云拖出耀眼的尾痕，理所当然的，只有我一个人。

我在空旷静默的水族馆内站了太久，即使是我也感觉到身体开始僵硬。我放松肩头，窗外蓄起积雨云，还能被称之为春日的气温已经逐渐攀升。

那就乘此机会沙滩上走走吧。

我推开门，穿过玻璃幕墙，步入日光中。就像终于摆脱了，终于替他们摆脱了，这无法逃离的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