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氏家仆要将补药搬下车送进馆内,让虞愔抬手罢却了,家仆只得悻悻而返。虞愔走进屋内,更衣时从怀中取出一柄匕首。匕首素淡无华,只在铜柄上嵌了一颗东珠,虞愔将匕刃抽出来,血槽内已结了斑斑铜绿。
她于是自哂,她大约真的是个无用之人,看着攥握的五指、指下的匕刃,虞愔将匕首入鞘,还藏于襟内。
胸臆磊堵、思绪芜杂,渐渐飘荡到八年前春草碧丝之时,她在渲然梨白下见众世家弟子聆听讲学。
彼时的南氏家主端坐于凉亭之内,襃衣博带,而众人列坐于中庭,其间一位公子手持书卷,削背见脊、舒袍广袖。
一阵风来,梨蕊沾襟,而那人的目光始终凝于书卷之上,不曾拂去落英。
她为什么会出现在南府,时隔久远,已经淡忘了,似乎是葛芸携她去的。只是那时她从抄手游廊偶然行过,远远望见那个背影,却觉得看一眼都有罪。
所谓清贵,那种生来如玉的气质、目下无尘的自持,是被簪缨牙笏堆砌、被经史子集熏陶,旦暮朝夕、经年累月,而不似她面前的熏风,风过无痕。
后来她才知道,和他清朗温润的姿仪不同,那是个心思缜密且深谙中庸之道的人。他的策论、诗文乃至玄谈都透出对世俗细微之处的拿捏与掂量,他在极力成为一个合格的南氏长子、太子少傅,庙堂里、仕林间、世族中,没有哪怕一丁点行差踏错。
虞愔思及此处目光黯然。
南氏如此清华昭彰,南钰官至大司空,南衡年少掌佐储副、经邦弘化,官列从一品。世人多好见白璧微瑕,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则南氏一族,恐将有倾覆之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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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愔。”葛芸不知何时站在虞愔身畔,擎一支燃蜡,为她解开沾着雪水的裘袍。
烛光微渺,她布满细纹微微凹陷的眼窝在耸动的光晕间暧昧不明:“雪已经停了,去时留下的痕迹,无论步履车辙皆被一片苍茫掩盖,阿愔可以只当从未离开过绿绮别馆。”
“芸娘。”虞愔扶住葛芸的手,自己褪下裘衣,整个人从一身淋漓复又变得清洁孤远。
她的手很凉,但眼神很清冽:“捷报绝非白鱼入舟,虞氏所建立的累世功勋,在大齐天子眼里终于到了不堪重负、一夕坍塌之日。今日我见到名义上的虞家人,他们为了虞氏尊荣,哪怕如镜花水月,亦可以断臂、可以受辱、可以轻易默认婚姻。”
葛芸眼中不忍,几次想要打断她的话,可虞愔仍坚持说下去:“虞氏宗祠里供奉着上百牌位,他们可以,虞愔也可以。”
“阿愔,我从小教导你安安分分留在绿绮别馆,抚琴读书,万不要涉足政治。”葛芸说:“阿至一直没睡,你说的话他都听得见。”
“芸娘,您还记得当初收养我时的情形吗?”她的目光依旧如坚冰一般皓远。葛芸无限怅惘,那时的情景,她枯坐于凉阶薄雪之上,春雪似霰,建康细柳如烟,她怎能忘呢。
景辰十七年她叩别南后领命出宫,于建康城一间医馆治疗多年落下的腿疾。大夫切(一种诊断手法)骨后开了疏散膏并几帖草药,嘱她两旬后再来。她再来时,苍穹落雪,医馆门口坐了个年幼的女童,眼神空濛,只伸出粉嫩的小手,看春雪在掌心转瞬消融。
宫闱里,宫人间也不乏这样的冤孽,看模样,大抵也是个被遗弃的孩子。只是这女孩儿粉雕玉琢,身板瘦削,襟前还压着个银打的长命锁,似乎出身富贵人家。
不须罹粟米之艰,又何苦如此狠心。
葛芸哀叹,走上前去为女童撑起一把油纸伞。小女孩偏头看来,白皙的小脸上一双清凌凌的眸子,瞳仁寂凉,与天外飞雪是同样的无情之物。
“为何…为何将你一人遗落在这儿?”葛芸问。
“因为我不再有价值。”
小女孩说说话时,眸中全是飞雪倒影,没有自怜自伤,只有固执倔强的坚持。
昨日,她生母离世。七年前,母亲生她难产,血洇湿整床被褥却执意保她。可虞氏家主用槊抵住大夫脖颈,喝令他不惜一切代价保住母亲的性命。
她在一场生死抗争中降世,最终母子平安,然自出生之日起便带有不足之症,母亲更是从此元气大伤,终日卧床休养。
她倒宁愿自己死了,也好过在虞家七年,受尽冷眼。这具投胎在将军府的身子,偏偏提不起枪、持不得剑,一年四季凡清晨入夜,都冷得如坠冰窟。
医师断言她活不过十八岁,相书亦云她凉薄乖骞,难得善终。
昨日,母亲灯枯油尽,虞家人皆缟素。父亲带他来医馆抓药,途中听闻噩耗,便再没有带她回去。
第七年,他们遗弃了她。
葛芸听明白了,这是世家之女。体弱多病托生在以武力维持荣耀的护国大将军府,注定成为弃子。
她一手撑伞,一手握住女孩细弱的手腕,将她从地上拉起来。“失去价值只是哀事,从此远离世家,未必不是幸事。祸福相倚,余生漫长,不必太过绝望。”
她的神情却染上薄薄哀伤,目光隔着雪雾,变得苍茫清远。想起中宫那位至为尊贵的女子,纯青袆衣、金玉满身,离别时赠她手中这把纸伞,让她遮挡纷纷扬扬的春雪。
“葛芸,宫深路艰,此去经年,莫令雨雪沾衣,亦不必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