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似君心。”典含右手攀上江容曲的脖颈,在耳边轻声而郑重“定不负,相思意。”
望向典含流转的眼波,江容曲握住自己脖子上的手,扎入指缝后一点点紧攥。她不知道对面的人是真心还是假意,至于答案,于此情此景也不重要。
江容曲拿出两锭银子放在桌上,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后又摘下发间的紫檀木簪,“江姑娘虽唯愿我心,但我也不能分文不留,这不合规矩。今日匆忙,暂且先收着这些。”说罢便起身请辞。
“姜公子!”典含叫住了她,对她端庄地行了一个万福礼,接着直接将那两锭银子拿起来抛了回去。江容曲伸手接住,不明所以。
“公子从兄长处没有听说过,见我一面一百两可不够吗?”典含说这话时坦荡自然,不见之前小女子的温柔做派,也没有自鸣得意,好像说一件与她无关的事情。典含拿起木簪:“典含承公子厚爱。这个,我收下了,公子一诺值千金,就拿它当做聘礼吧。”
这一句有如晴天霹雳,江容曲握着银锭的手猛然收紧,脑子里一片混乱——典含!!!她就是花魁典含;那个被誉为“浩气绣舞衫”的典含;那个多少人一掷千金也难得一见的典含;江斟信里那个、我“仰慕已久”的那个典含!
“江…江姑娘…”
“公子唤我典含就好。”
“典、含?”
似乎知道她想问什么,典含笑着说:“本姓姜,来流月楼后就没再提了。”
江容曲试图从典含脸上找出她在开玩笑的蛛丝马迹,但典含只是站在唱晚亭里,依旧像一副画。一切其实早有端倪:一个小娘子怎么可能行动如此自由,怎么可能只有东家认识,又怎么可能有如此风姿气度……只是她自己,后知后觉了。
“典含…姑娘,在下有眼不识泰山,姑娘莫怪。今日相谈甚欢,喜不自胜。至于那些荒唐话,说笑而已,姑娘不必当真。”
“若是姜姑娘,公子还希望她不当真吗?”
人人都说和典含娘子说话舒心适意,总能不知不觉放松下来,暂得恬静。可是江容曲觉得,此时此刻对方就像生怕她不尴尬似的,一句接一句地逼着她,一定要把她逼向角落,逼到退无可退。
典含望向江容曲离去的背影,摸索着木簪白玉上的鹤鹿纹,眸色愈深。“这样应该能吓跑她了吧”。她在亭子里挑出一张锦鸡独立、云隐残月的图折好收起。春日的阳光照在后背上感觉不到什么暖意,照在面前初生的荷叶上,透青流金,倒是有股宁静的潺湲生机。
*
“我希望吗?”
“该当真吗?”
“我当真了吗?”
江容曲从出流月楼后一直在纠结。一不注意,她笔把反了,想用笔撑一下下巴,结果蹭了一脸墨水。拿手胡乱擦擦蹭蹭,实在心烦。
晚饭时,江容曲突然提出想要母亲陪她睡一晚。
江瑢冱:一脸担心;
顾淮臻:一脸温柔;
江斟:一脸…很难形容,因为他绝对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嘲笑江容曲的机会。
晚上顾淮臻和江容曲躺在床上,江容曲一根一根掰着玩母亲的手指,用最自然的口吻问:“母亲,你有没有想过,希望我和什么样的人在一起?”
顾淮臻没有想到女儿会问这个问题,尽管这是第二次问。“你喜欢的人。”
江容曲翻过身面向顾淮臻:“你不担心我喜欢的人你和父亲都不喜欢,或者他出身不好,品行不好,和他在一起甚至冒天下之大不韪,让你们颜面尽失?”
“喜欢,重要的从来不是喜欢谁,而是谁喜欢。你如果真的喜欢,不管是她什么样的还是我们觉得她什么样的,重要吗?能让你不喜欢吗?而且,父亲母亲都相信你,相信你的眼光,相信你清楚自己的心意,相信你知道什么是感情。”
“母亲,你怎么这么好啊?”江容曲在顾淮臻怀里蹭了蹭,低头掩饰自己的泪意。
顾淮臻轻柔地摸摸江容曲的头,动作中全是对女儿的慈爱和心疼,“比起希望你做到我未曾做到的,我更希望你能得到我不曾得到的。”
*
不久后的一天,典含收到了“贺兰山”,画纸泛旧,可能是因为作画的时候没有垫面,有几点笔触处微微凹凸;
又一天,典含收到了“草泽地”,牛羊成群,天高地阔;
后来,她收到了“篝火乐”,新墨在载歌载舞的人群中勾画出了张似筝的七弦琴,旁边用簪花小楷写着:“杰特根”;
……
典含把江容曲送来的那些画单独整理收好,其他的她仔细挑了挑,连同自己的手书一起让人送到元京。
元京,南楚都城,如今正因贪污案和勾离通商闹的沸沸扬扬。官员们一边风声鹤唳,生怕自己遭殃,一边为是否开放与勾离通商吵的不可开交。几年前,勾离曾与南楚有过民间贸易往来,两国为进一步达成合议,勾离王三子还迎娶了南楚贵女。但后来不知为何,勾离王下令禁止与南楚通商,南楚官员觉得勾离小国怎敢如此狂妄无礼,忍无可忍,出兵攻打勾离。最终勾离战败,向南楚称臣,但双方依旧对立,没有来往,直到前不久勾离王上书请求开放互市。
典含收到的最新一封自元京的来信,除了众所周知的这些事,还有一句:
“勾离三王子拟携王妃来楚。”
信纸轻触烛火,随即燃烧殆尽,溶于砚台黑墨。典含深吸一口气,一动不动地坐了许久,像是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出门去了清慵篁。
她在清慵篁挑了把梧桐木蕉叶素琴,尺寸略小但声音泠透,手感润和。吩咐店家仔细包好送到流月楼后,她突然想自己在街上走走。
上次出门是什么时候典含已经记不得了。她喜静,成为花魁后更加自由,便随心把自己困在四方天地,何况流月楼这样的地方一向是消息集散地,根本不用担心不知道外头的事。
走过糖人铺,见小糖人活脱脱得机灵可爱,让人忍不住想买一个。
“我…”
“老板,我要一个糖人儿,就这个吧。多少钱?给。”
熟悉声音传来,没有故作低沉地压嗓子,露出属于少女清亮的本色。典含透过遮面,看到那人一身齐胸葡萄藤石榴花纹裙,身后跟着小女侍,一时不太敢认。
见典含一直站在旁边不出声,那人问:“这位姐姐也想要糖人吗?呐,这个给你。”她又拿了一个和自己那个相像的糖人,付了钱,递给典含。隔着斗笠遮面,典含都能感触到对方温暖的光焰,她要不要对谁都这样好,天生善良,总让人忍不住想再靠近她一步,再一步。
典含伸手接过,道了声谢。正欲离开,江容曲拿自己的糖人穿过遮面白纱,轻轻碰了一下典含的糖人,“这位姐姐记得尽早吃哦,晚了就好化了。”
“好~”典含直接咬了一小口,发出清脆的一声,糖块在嘴里和牙关相碰,随后化作甜蜜包裹舌尖。
江容曲远远地就看到心心念念的人驻足在糖人铺,既见过她的身姿,又怎会认不出。她小跑一段,离得近了才装作路过,用最寻常的方式送她一个糖人。只是总有一些情不自禁,连她自己都忍不住嘲笑自己。
这一场偶遇,将很多难以宣之于口的话讲了出来,她知,她知;她,知她知。
*
“春宴山,绿摇芳,照杏梁
朝云叆叇,云雀过沧海”
典含已经很久没有梦到过家人了,但奇怪的是这一次,梦里的一切都格外清晰:小时候一家人住的屋子、院子里的长得极好的花和树,那一日分不清是火还是血的红,和姐姐晚上的歌声。典含摸了摸额头的冷汗,抹了一把,叹息一声苦笑:“是怕我忘记吗?”
怎么可能。
典含和衣靠在窗边,双臂交叠,下巴硌在手腕上。微微凉的风吹得心绪如丝飘远,今夜无月,只有星星点着光,不知道星辉能映到谁。
半夜吹风的后果就是,典含着凉了。听说她给自己开了什么方子,尹岚又气又无奈,吩咐人给她做驱寒的餐食,每日楼里的来往客人信息和各类消息亲自整理好送过去。尽管有尹岚照顾,典含自己也十分注意,这场小病还是拖了十来日才好。
“你啊,没事儿晚上趴窗户干嘛,你有心上人喜欢夜游吗?”尹岚顺手端来紫苏汤,又忍不住揶揄道。
典含病了几天就听她唠叨了几天,放下手中的事儿回道:“我心上人要是夜游,晚上都能亮如白昼。”
“那你还是让她多出来游游吧,起码白天吹风不容易得风寒。”
典含嗔瞪尹岚一眼,坐下不语一言,只是拿起勺子喝汤。
“我下月要去元京。”典含放下汤碗郑重对尹岚说。
“你,决定好了?那佘公子不像能一心待你的人,这一年都没有…”
典含打断:“不全是因为他,我收到消息,勾离三王子妃不日随三王子启程元京,应该是为了开放边贸的事儿。”
尹含啪得一声拍了下桌子、蹭得站起来,“你说什么?!”随后下意识看了看周围门口,颤抖着声音,“冠宁,要回来了?”
典含拉着尹岚坐下安抚:“岚姐,你若是有什么想与她说的交给她的就一并给我吧,元京这一趟,我必须去。为冠宁,也为着有些事,该有个了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