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
看样子,邝嵩似乎没心思管自己离开以后的事。
禾谨妤示意春桃将桌案上的字帖撤走,重新铺上空白竹纸,握起羊毫笔随手写下两个方阔字——穿越,边写边随口问道,“官人可是要想法子离开这?”
“你想听实话吗?”
“妾身自然不想听些虚话。”
邝嵩走到桌案旁,从笔挂上随意取下一只毛笔,握笔姿势有些滑稽,他将笔尖整个儿戳进松烟墨里,随后胡乱在砚台上磕打几下,浸满墨汁的毛笔到处滴着墨汁,有些滴在了竹纸上,淹没了禾谨妤的字。
望着桌案上墨汁横飞的狼狈样,禾谨妤屏住呼吸,但不曾出言干涉,任由邝嵩举着毛笔在纸上随意涂抹。
“喏,我根本不会用这种笔,写你这样的字,我脑袋里面装的知识与你们这也完全不匹配,我不回去硬留在这,就只能当个废物混吃等死了。”
禾谨妤身子向后靠了靠,眼眸紧盯着邝嵩留下的鬼画符,淡淡道,“官人在这,永远都是体面尊贵的侯府嫡次子,况且官人生来身子羸弱,不必习武打仗。能够一生衣食无忧,平安顺遂,难道不好吗?”
“可我原来也是衣食无忧啊!父母经商,家里的钱多到花不完,虽然从生下来见父母的机会就不多,可我无比自由啊!想玩击剑就叫家里出钱买个俱乐部,想考大学就用钱砸名师上门辅导,随随便便就考个理科状元。结果我父母高兴疯了,更是任由我爱干什么干什么。”
邝嵩一脸得意,不给禾谨妤插话的机会继续说道,“所以你刚刚说的那些,对我来说根本没有吸引力。你们这动不动还要守各种礼节,这不能干那不能去的,就算我是这个什么侯爷的儿子,那又怎样?还不是被逼着娶了你……啊我不是那个意思。对不起,我,我就是说这里还是不自由,你们这里皇帝是至高无上的,怕是一个不开心就要杀人的……”
“莫要口出狂言。”禾谨妤脸上表情复杂,羞愤夹杂着惧怕,时不时混着些震惊和茫然。她对邝嵩刚刚的一番言论只能听懂个六七分,但如此狂悖的言论,纵是书房只有春桃一人伺候,也是说不得的。
邝嵩耸耸肩,“你看,连言论自由都困难。我干嘛要留在这?”
“……”
“还有啊,虽然我家里也有几位阿姨帮着做事,但那都是雇佣关系,不会动不动就下跪行礼,很折寿啊!”邝嵩越说越起劲,自己搬了一张梨花木所制的玫瑰椅,在禾谨妤身侧坐下,继续道,“而且不是我说,这院里的女人也太多了,比之前整天黏在我身边的还要多,女人……很麻烦的啊!要我说就该给我身边安排个男的,有个同性好哥们说说话,一起聊聊男人话题,才……”
邝嵩一转头,瞧见禾谨妤黑着一张脸,把剩下的话吞进了肚子里。
“官人言外之意,是想整日命那小厮作陪?”
“不不不,她不行……她,你不知道她,被父母宠得无法无天,除了击剑场上连败过数十次以外,真没受过什么委屈,小丫头一个,聊不到一块去。”
禾谨妤起身绕过桌案,从旁边的香几上头端起一盏冷酒,一口气饮了半盏,“妾身确实不知道他。”
“你这喝得什么?怎么有股桂花味,我家里有位阿姨做得桂花糖藕堪称一绝,可惜不知什么时候还能再吃了。”
“桂花酒,官人要喝我叫春桃给你取两盏来。”
邝嵩听闻连连摆手,“酒,我不喝酒。没想到古代的女人也能整日酗酒……”
禾谨妤将剩下的冷酒饮尽,空盏子置于香几的边沿处,手一松,盏子便摔在地板上,碎成两半,她弯腰去拾,被邝嵩拦住。
“别,还是我捡吧!省得你等会割破了手我还得表演怜香惜玉。”
“官人莫不是以为妾身倾慕于你,故意装娇弱?”
邝嵩一脸无辜状,“我可没说。”
“那就请官人说说,这华青到底该如何安置?内宅不是她可久留之地,强留隐患,会出大事的。就算官人想离开,也得找到法子才是,在此之前,还是要仔细扮好这嫡次子,不然……官人如此这般不拘小节,连婆母都瞒不过几日,更别提旁人了。万一有天被当成歹人送进官府……也未可知。”
邝嵩将地上的碎瓷片用那张鬼画符似的竹纸包好,递到春桃手中,转身答道,“不瞒你说,她家与我家在生意场上是唇亡齿寒的关系,要是对她的困境视而不见,万一有天我俩真回去了,根本没办法向她父母交待。要不你给想想办法呗?我觉得还是在内院比较安全,我可以嘱咐她没事少出门……毕竟我在这府里也算有点身份地位,这点小事,应该也不难吧?”
禾谨妤又重新铺开一张竹纸,从笔山处挑了支紫毫笔,一边蘸墨一边对邝嵩说,“第一回蘸墨要深,要让它先喝足墨,后头蘸墨要浅,不然就会像官人刚刚那样墨到处乱走……”
“什么意思?你不答应?”邝嵩一脸不耐烦,完全没心思听她说这些。
“蘸墨的次数不宜多,够用就行,舔墨时手要稳,抖一抖笔尖便歪了,平舔更容易将笔尖理得顺,理得尖,官人你来试试。“
禾谨妤将舔好墨的紫毫笔递到邝嵩面前。
邝嵩摆摆手,“我不想学这个。我这手是拿剑的手,拿不了毛笔。你不想帮忙就直说,别弄这些没用的东西。”
“官人可知,后日你该随妾身回门。妾身的父亲过去曾多次与你谈论名家字帖,更是对你那一手好字夸赞不已,若父亲一时兴起,官人你可有法子应对?”禾谨妤收回手,将笔放下,语气冷漠。
邝嵩一脸不屑道,“我不写就是了。”
“那就是惹得两府才结亲便生嫌隙,岂不是打了官家的脸?”
禾谨妤步步紧逼,实在让他避无可避,他只能破罐破摔地说了句,“那我称病不去好了呗。”
“官人想清楚就好。”
“哎!你别走啊!那丫头……华青的事还没聊完呢!”邝嵩没想到禾谨妤竟直接转身就走,连忙上前追赶。
禾谨妤身子顿了顿,“官人想他留在这便留,这云墨阁终究还是要官人说的算。”
“你……”
“二爷,姑娘,”秋桃脚步匆忙朝书房这边赶来,“秋澜堂传话来,要你们现在过去用晚膳。”
“我不去。”
禾谨妤脸上的怒意终是压不住了,怒喝道,“官人,你既顶着嫡次子的名头,就该有些分内的担当,左逃右避,不如一头撞死在前头那棵树上,说不准也就回去了,何苦日日缩着脑袋。”
“是是是,我自然不如邝嵩本人,能勾得你非要连面都没见过就硬嫁过来。啊……疼疼疼!你做什么!”邝嵩双手抱着被禾谨妤狠狠踩过的右脚,叫嚷了半天。
“官人还是多想想如何才不会被婆母看出端倪吧,无论你后面想做什么,天上掉下来的富贵与权力都该紧紧抓住才是。”禾谨妤语气平静了些。
“去就去……”
邝嵩心中未必不知禾谨妤说得有道理,可他说到底是从小自我惯了。
……
秋澜堂。
“你们可来了,嵩儿,快坐到娘身边来,让娘好好瞧瞧你。”邹氏满眼慈爱,与晨时的严苛判若两人。
禾谨妤唇角微扬,双手交叠在身前,微微屈膝,轻低着头,“婆母万安。”
邹氏却正眼也没瞧她,只敷衍道,“嗯,你也坐。”
这场家宴虽只有他们三人同食,却很是丰盛,其中有两道荤菜是禾谨妤平日里很是喜爱的。
一道是蟹酿橙,另一道便是禾谨妤跟前的古味酿鱼了。
“府医可有再替你瞧瞧?”
“儿子很好,不用这么麻烦。”
邹氏笑容转瞬即逝,恨恨地瞪着禾谨妤,“既已嫁了人,就该很是关心自己官人的身子,怎的整日都没顾得上叫府医来替嵩儿瞧瞧?”
禾谨妤垂眸不语,手上筷子却一直没闲着。
邝嵩皱着眉高声问道,“是我不要府医的,怪她做什么?我一个成年人,要不要看医生自己还不清楚吗?”
“嵩儿你……你怎的像是换了个人?会不会伤了脑子?若不是聚仙楼对面那家医馆铺子几日都没开门接诊,我必得把大夫邀进府里替你仔细瞧瞧。”邹氏眸中的担忧与愧疚交织。
几日未开?
禾谨妤筷子一松,一块酿鱼肉“吧嗒”一声落在碟子里,免不了又被邹氏瞪上两眼,可她全然顾不上了。
聚仙楼对面的医馆铺子正是她师父霍归所开,从未歇业超过两日,纵使霍归上山采药,铺子里也有几个伙计能称几副药卖的。
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发生,禾谨妤默不作声,有些晃神。
“儿子吃好了。要是没什么事,我们就回去了。”
邝嵩从一进门起便如坐针毡,适才察觉到禾谨妤愁容渐浓,不如干脆一起溜之大吉。
“等等。”
邹氏朝身侧的嬷嬷使了个眼色,随后门外走进来一位身姿婀娜的女子,端着茶盏行至桌边,翘着手指将茶盏轻放于梨花木所制的四方桌上,又用指尖将茶盏滑至邝嵩面前,才后退半步,俯身行礼。
“奴婢水苏给主母,二爷,二大娘子请安。”
邝嵩眉间稍动,似是对这女子的名字有些印象,他并未正眼瞧水苏,只是瞟了邹氏一眼,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背对着水苏,但能感觉到她行礼后并未起身,语气烦躁地问道,“怎么?我昨天不是说不用叫她来见我的吗?现在是怎样?”
“嵩儿,水苏这丫头说到底还是你房里的人,你的脾性喜好她最了解,娘想着要不你还是将她带回去,也能让娘更放心些。”邹氏示意水苏起身,挥手让她朝邝嵩的方向靠近些。
“二爷,这是您最爱的小团茶,奴婢刚做好的,您试试。”
水苏得了邹氏的默许,底气稍足了点,她将茶盏重新端起,送到邝嵩唇边。
邝嵩面露不悦,眸光转向禾谨妤,她倒好,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做派,趁这功夫又往口中送了两口山海羹。
见邝嵩正朝她这边望,一脸淡然,语气轻快道,“婆母这里的厨子好生厉害,这山海羹里头的笋蕨明明是春日里才有的好东西,如今已入秋,竟还这么嫩,真是少有啊。”
他心中嘀咕,这死心塌地非要嫁过来的女人,听见婆婆要给她男人纳妾,竟还有胃口吃饭。
邹氏扯着唇角似笑非笑地点点头,算作回应。
“二爷……是水苏做的茶不合胃口了吗?”水苏端茶的手进退两难,只得软腻着声调再问一句。
“我没接,就是不想要,你一直举着,是强迫我呢?”
水苏闻声身子一抖,松开了手中的茶盏,眼见着就要落地,可片刻后却未听到盏子碎裂的声音,禾谨妤抬眸去瞧,那盏子好端端地被邝嵩重新摆上了四方桌,里头的小团茶却已不剩几滴。
“毛手毛脚的!站远些!”邹氏厉声责骂水苏,抽出帕子想替邝嵩将手上的茶水擦干净,被他躲开了。
“儿啊,你现下不要水苏也罢,娘就将她留在秋澜堂这慢慢教,若是你日后想将她讨回去,也是行的,毕竟……”
邝嵩还未听完便“腾”地一下从圆凳上弹了起来,气势汹汹地问道,“娘你这是什么意思?这里风俗这么开放?才结了婚,婆婆就给儿子送女人?还当着儿媳妇的面?没记错的话,你昨晚才说过,只要我顺了这门亲事,以后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怎么才过了一天,又要强迫我看病,又要我收女人?”
“二哥……不,二爷……我……”水苏哭得梨花带雨,她从未听过邝嵩如此愤怒的语气,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
邹氏唇角微颤,半天说不出话来,想是被气得不轻。
只有禾谨妤趁乱又夹了两块蟹肉放进口中,细细品尝后才淡淡说道,“婆母别急,此事妾身会替官人放在心上的,若无旁的事,我们便不打扰婆母休息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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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