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墨阁。
禾谨妤一身素衣,头上钗环明显卸去一些,反倒更添了不少书香女子的不染俗世之气。
“抱歉,让你等我。”
“官人言重了,能来已在妾身意料之外。”禾谨妤微微福身,算是行礼,她上前迎着邝嵩,忽地眉头微锁,不悦道,“官人吃酒了?”
邝嵩连连否认,“没,我不喝酒。”
他抬起手臂,嗅了嗅,确有一丝酒味,局促道,“可,可能是华青不小心洒在我衣服上了。要不我回屋换一身衣服再同你过去?”
“婆母身子抱恙,官人不好将内官晾在秋澜堂太久,先过去吧。”
禾谨妤语气平淡,脸上并无波澜,这反倒令邝嵩内心平添一丝愧意,不是为的劳什子内官,而是他发现自己穿越这件事,真的给她带来不少坎坷和麻烦。
若他自己算是无辜,禾谨妤便更是天降大衰。
二人一路无话,本以为禾谨妤会喋喋不休地嘱咐他很多该注意的地方,可都快走到秋澜堂了,她还是没开口说半个字,这让邝嵩越发不安,毕竟宫里来的人不同于侯府和禾府,那是这个时代权力的中心,是一个随随便便就能要人命的地方。
“你……不是,要不你……”邝嵩脚步缓了缓,想问些有用的,但根本不知该从何处问起,他对内官的来意一无所知。
禾谨妤转身问道,“怎么?官人不会是又不打算去了吧?”
邝嵩被她这样一问,面色微变,摆摆手,顺着她的话应道,“对,对啊,我不想去,好了吧。你……你自己去吧,我又不认识什么内官,去了不就马上暴露了,对你们也没好处不是。”
“……”
禾谨妤不再答话,将邝嵩晾在原地,自己径直朝秋澜堂门口走了过去。
“哎!你,你真不用我去了啊?”
邝嵩没想到禾谨妤会是这般,他狠下心,猛地转身朝云墨阁的方向迈去,才迈两步便缓缓停住,犹豫片刻后又转回身快步跟过去。
禾谨妤听见他走过来的脚步声,唇角微抬,又转瞬即逝,冷脸问他,“官人怎的又反悔了?”
“我认真想了想……还是应该跟你去,万一皇上有赏赐怎么办,也不能都让你独吞,见者有份。”邝嵩眼神闪躲故作随意道。
“之前官人不是讲说你过去府上也很富贵吗?怎么还会在意这些。”
邝嵩耸耸肩,“那钱财不嫌多咯,况且你们这的宝贝随便带回去几件,那也是考古界的一场轰动不是。”
“哦。”
“你不会是故意不跟我说注意事项,想让我被砍头吧?”邝嵩玩笑道。
禾谨妤紧攥着拳头,恨不得能锤他两下,却又不得不保持端庄,只得咬着牙道,“官人别再说笑了,你只要借口头痛,少答话便可,其他的事,妾身可以应付。”
她本想知会邝嵩一声,告诉他邹氏已经发现华青藏在后院的事,但眼见着他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她当即决意瞒着他,想是希望邝嵩能在邹氏的训斥下,安分些。
来侯府传话的内官,是皇后宫里的主事朱内官,他也算是看着禾谨妤长大的。
禾谨妤二人一进主屋,便瞧见朱内官正坐在正厅的主位上头,而邹氏只得坐在旁侧,不知是朱内官故意为之,还是邹氏受了打击一时没撑住这侯府的场面。
“朱内官,禾儿没想到来的人是您呢!不然可要再紧着些步子才是。”
“你这丫头总算现身了,皇后娘娘不知有多惦记你,待你得空可要常去宁坤宫陪陪娘娘,省得娘娘日日问奴婢姑娘你何时才会来。”朱内官不抬眼也听得出来人是谁,当下便换成一副亲近和气的嘴脸,他瞥了眼邝嵩,继续道,“身边这位便是咱们府上的二公子吧……可真是俊朗无双!真是字如其人啊……”
字如其人?
怎的原身会写字的事宫里也知道?
邝嵩默默将双手背到身后去,见朱内官盯着他瞧,顿觉背脊发凉,赶紧用手扶起额头,故作不适地答道,“我忽然觉得头有些……”
“朱内官说的是呢,禾儿这几日忙着婚宴之事,才入府,许多方面都要熟悉些才能安心,过些时日禾儿定要带上官人去宁坤宫向娘娘问好。”禾谨妤完全不给邝嵩答话的机会,耐着性子摆着笑打断他。
“太子殿下跟五公主也很惦念你,要不是官家抱恙,婚宴他们也都是想好了要来的。”
禾谨妤俯了俯身,言语恭顺道,“让太子殿下与公主费心了,禾儿怎受得起这样的恩赏……”
朱内官从身后桌几上摸过一只紫檀金丝凤匣递给禾谨妤,“这是五公主特地命奴婢一定得带来的。”
“多谢朱内官,麻烦替禾儿谢五公主赏赐。”禾谨妤双膝跪地,挺直身子,垂首将双手举过头顶。
她接过凤匣,起身再次行礼后才将凤匣交于春桃保管。
眼前的一幕令邝嵩喉咙有些发紧,心里咯噔咯噔着,明明朱内官与禾谨妤都是眸中带笑,却让他有一种喘不过气的感觉。
禾谨妤在人前的恭顺守礼,比起私下里对他的苛责限制,差别极大。邝嵩其实是知道的,这是这里的女子,或是每个人,对那至高无上权力的一种服从与惧怕。
邹氏倚坐在旁,冷眼瞧着。
这内官在禾谨妤出现之前,鼻孔朝天,而现在忽转成一副亲近讨好的模样,像是故意给她难堪。若不是她惦记定北侯的去向,早就称病而去,也用不着受这般羞辱。
禾谨妤似是察觉到邹氏的不悦,转身向她行礼,“婆母这会儿身子可有舒坦些?要不要托朱内官回头跟皇后娘娘说说,派两位太医来给您瞧瞧?”
邹氏面无血色,本就被朱内官的怠慢气得心中郁结,听了禾谨妤的言语,更是一个字也不想回应。
房内的嬷嬷见状赶忙上前,手里端着碗热汤药朝邹氏跟前送,“主母,今日药还未饮。”
朱内官道,“邹大娘子可要顾好自己的身子,定北侯与大公子不日便要归京,可莫要让他们觉着官家这些日子不曾顾及将士家眷们的死活……白白惹得君臣之间空生嫌隙。”
“你……”邹氏狠掐椅子扶手,强忍怒意,极力平静问道,“有劳朱内官在官家面前嘴上留情,我们邝府上下都要深谢您的……外头都在传侯爷在回京路上被伏击,不幸亡故,不知朱内官可有耳闻?”
邝嵩瞪圆双眼,看向禾谨妤,她只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哈哈哈哈……邹大娘子莫不是忧思过度恍惚了?若真如此,官家必会早早差人相告的。”朱内官放声大笑,一副听了几句天大笑话的模样。
“是,是……”邹氏眸中存疑,眼下却知再深问下去也无意义。
嬷嬷站到门口听了外头丫鬟禀告几句后,贴着邹氏耳边道,“主母,邝阳端了姜汤在门口,想是钱小娘坐不住了。”
邹氏瞪了嬷嬷一眼,微怒道,“莫要误会她了,定是溪薇见我急火攻心,放心不下命她儿子来探望,叫他进来。”
“主母……”嬷嬷真心不想放邝阳进来,钱氏这儿子虽不成器,却也不是省油的灯,难保日后会被钱氏教成什么样,更像是得知宫里来人,才瞅准时机过来的。
朱内官一脸严肃,很是不满邹氏主仆二人当着他的面窃窃私语,他当即起身道,“想是邹大娘子有事要办,奴婢就先走了。”
邹氏急切道,“朱内官怎的才坐一会儿便要走呢?府上新到的七宝擂茶,就快做好了,不妨吃了再走吧?若是官家有旁的事要嘱咐,也劳烦您再说说?”
“不必麻烦了,奴婢本就是因着皇后娘娘放心不下您这儿媳才来的,如今东西送到,人也已问候过,便该早些回去复命才好。七宝擂茶,奴婢下次来吃吧,先搁心里头惦念些时日,等真尝到的时候,感受会更深……”
“朱内官,禾儿多日未见您了,别这么快走嘛,要不……”禾谨妤听出了朱内官话中之意,心中不忍,望了邹氏一眼,随后上前扶住内官的手臂,语气里有着不易察觉的恳求。
朱内官暗中拍了两下禾谨妤的手背,轻摇摇头,道,“皇后娘娘早知你是个不爱蹚浑水的性子,这样她才放心你自己挑选夫婿,可莫要辜负娘娘的好意才是。”
“奴婢这便告辞了,莫要相送。”
邹氏不死心地喊了一声,“朱内官……”
邝阳在秋澜堂院外端着姜汤等得有些不耐烦,想是姜汤也快冷了,此时就算能进去也讨不到几分好感,屋里还有几个貌美的小丫鬟在等他,便想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可正撞见朱内官从里头出来,他赶忙绷紧身子,想搭上几句话,口还未开,朱内官已然直接从他身边走过,连正眼都没瞧过他。
气得邝阳将碗甩在石阶上,刹时姜汤迸溅而出。
“外头什么声音?”邹氏听闻异响,担心是朱内官离开得不顺畅。
“回主母,是拂春苑的阳哥儿没拿住手里的碗,摔碎了。”
邹氏这才想起邝阳还等在外头,连忙命人叫他进来。
“母亲,儿子鲁莽,不小心打翻了小娘特地为您准备的姜汤,实在没脸见您,也辜负了小娘的嘱托。”邝阳一入屋内就扑跪在地,语气恳切。
“这孩子,快快起来,你这说的什么话?你年纪尚幼,已有此等心思,母亲高兴还来不及,怎会怪你?来,快坐到这边来,跟你的二哥哥二嫂嫂聊几句。”
邝阳倒也不推脱,一屁股坐到禾谨妤旁边。
“二嫂嫂今日打扮得这般清雅,倒还比婚宴那日更叫人挪不开眼呐!二哥哥真是好福气!”
邹氏听后暗含笑意,朝嬷嬷挥挥手,若无其事道,“难得你们有机会一起坐到我这院子里来,我这正巧有刚做好的七宝擂茶,你们尝尝怎么样。”
禾谨妤对邝阳知之甚少,只听说是钱氏的肚独子,年岁不大,没什么过人之处。大婚那日也只得匆匆望上两眼,今日一瞧这言语轻浮的劲儿大抵是个没怎么吃过亏的小孩子。
可邝阳眼珠子转来转去,眸光不甚尊敬地游走在禾谨妤身上,让邝嵩莫名觉得很不舒服,他用指尖连敲了几下桌子,玩笑道,“怎么?弟弟这般盯着你二嫂嫂,是怕自己长大以后没有娶美人的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