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蜃 第3章 第 3 章

青崖山的厨子早已歇下，温绪钟被带去方南野居住的虚室。那里有常备的糕点，虽不如一顿正餐吃得饱，好歹能垫垫肚子。

温绪钟吃得不顾形象，方南野看出他有多饿，起身给他烧了热水，取两个白瓷碗，各自满上，一碗放在温绪钟碟边，自己拿着另一碗，慢慢喝着。

温绪钟嘴角还有残渣，拿起热水解渴，喝得太急，不小心被呛到，顿时满脸通红，眼底泛着泪光。

方南野审视的眼神转为担心，绕过红漆木凳走到温绪钟背后，轻轻拍他的背：“当心些。”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温绪钟缓过来后，定定地站了两秒，才开金口道声谢。

方南野往门外看一眼，收回目光道：“天晚了，公子早些歇着吧，明日辰时入试炼秘境，在下……期待公子表现。”

温绪钟忘了行礼，只用现代人的礼节转身替方南野把门关上，随后顺着路往外走。

方南野宽衣解带坐在榻上，正欲灭烛歇息，房门却被敲响。他披上外袍，起身开门，就见温绪钟一脸尴尬地站在门外。

方南野哂笑道：“温二公子这是迷路了？”

温绪钟点头，抿唇笑着，可怜巴巴地盯着方南野：“劳烦长老带路。”

方南野把温绪钟送到绝尘阁，告别而去。声音惊动隔壁院里的温枕流和温绪怀，两人分别从房里出来，远处漆黑夜色中仅剩方南野离去的背影。

三人打过招呼，坐在院中凉亭里。温枕流见二子这么晚才回来，免不了一番问询：“绪钟为何晚归？”

父亲的话中并无责备之意，温绪钟含糊道：“与长老谈些事情。”

温枕流缓缓点头，不置可否，催两个孩子回房歇息。

温绪怀朝二人拱手，退到自己房中。温绪钟想起适才在方南野屋里，他提到的试炼秘境。心中疑惑，便向父亲请教：“阿爹，秘境里是什么？”

温枕流四处张望，大声道：“说不得说不得。”随后压低声音道，“只能提点你一句，万事留个心眼。”

温绪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便跟温枕流作别，回房睡觉。

-

温绪钟靠生物钟睁眼的时候，天还没亮，外头灰蒙蒙，但睡意已经消散。

温绪钟自己研究着穿上衣裳，对着铜镜欣赏一番，总是理不齐。门外小厮敲门而入，看着温绪钟的衣服，捂嘴低声笑起来：“二公子，我帮您理理。”

温绪钟战术性清清嗓子：“好。”

小厮帮他整理好衣裳，打来热水给他洗漱，最后把他带上比武场。

台上已经站了一些世家子弟，大概都觉得来得早好刷脸熟。温绪钟随意站在角落，抬头跟主位上风轻云淡的方南野对视。

方南野朝他点头一笑，捏了个诀，温绪钟耳边响起他戏谑的声线：“拭目以待。”

温绪钟背过身去，悄悄翻个白眼。

台上同僚小声说笑，温绪钟只是独自站在人群之外，等着秘境开启。与他相同的有个白衣女子，看着瘦弱，但手中长剑冒着寒光，丝丝缕缕的灵气蛟龙一般盘旋在剑上，她目光清冷不羁，眸中是见惯大场面的自信。

有人走向那女子，同她说几句话，就见女子敛下的表情松动，蓦地笑起来，似栀子绽开，清纯可爱。

“姜掌门到——”

一声通报响起，四下皆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山门外，起身向来者拱手长揖。

方南野长袖一拂，面前的茶具换了一套，白瓷具统统变成青玉瓷。姜掌门走到他面前，方南野轻唤一声：“师父。”迎掌门入座，沏了新茶，双手呈给掌门。

掌门抬手让大家免礼，轻抿一口茶，放下后，方南野自行退到次席，开口宣布：“试炼秘境开启。”

姜掌门闭眼，手中凭空托起一团涌动激烈的水球，忽而变换成龙形。他向前施法，两只水龙飞向比试台，交错盘旋，一面比人略大的水镜逐渐显现。

试炼弟子排队进入，温绪钟在中间，进去时却不见任何人。

镜中是一片树林，天地间似有黑雾缭绕，野草格外尖利，温绪钟不小心手背碰到，猛地划出一道伤口，鲜血渗出，他施个术法将血止住。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进秘境前，每人配一个罗盘，温绪钟观察四周，便随罗盘的指示，进入树林深处。

身后传来脚步声，温绪钟下意识放轻步伐，那脚步声离他越来越近。他转头，就见方南野朝他招手，慢步走到他身边。

“绪钟，我来助你。”方南野笑道。

温绪钟顿时警铃大作，且不说这场试炼有没有人监视，单凭传闻中方南野一向公正这点，就足以提醒他提防。

温绪钟不动声色：“那就劳烦长老带路。”

方南野狡黠一笑，牵起温绪钟的手，领着他往与罗盘指示不同的方向走。方南野的手很凉，触感像老树皮。温绪钟无语，装得这么假，真的以为他发现不了吗？

明明是凌晨入境，天色没有变亮，反而越来越黑。身侧骤然出现一根利箭，温绪钟本想躲开，但下一秒，他默默施法，将利箭转向，直直射入方南野的脑袋。

方南野倒地，幻化成面目狰狞的枯树精，他嘶吼：“你何时看穿的？”

“一开始，”温绪钟揉揉被树皮摩擦得生疼的手，“长老从不喊我绪钟，也从不作弊。”

枯树精修为散尽，烟消云散。

温绪钟按照罗盘，继续前进。

秘境中所有人经历之事都会被外面的人看到，每进去一个人，外面就会多出一个气泡，漂浮在台中，方便监督。

方南野撑头看着温绪钟的气泡，颇为满意地勾唇笑着。

温绪怀本来觉得乏味，但忽然从温绪钟的气泡里看到他自己，他又瞪大双眼紧盯，生怕温绪钟认不出他。

“温绪怀”猫着腰从树林里钻出来，扑到温绪钟身上，开怀笑道：“二哥！我找你好久啊。”

温绪钟把温绪怀的手从他身上扒下来，摸着他的头问：“绪怀怎么来了？”

“父亲说这个秘境难度小，让我也来历练历练。”温绪怀没有心机地说，蹦蹦跳跳跟在温绪钟身后。

温绪钟看着他雀跃的步伐，没看出问题，但也没放下疑心。

离树林另一面越来越近的时候，温绪钟反手甩出一道黄符纸，精准地贴在温绪怀脑门上。

温绪怀脚步一软，瘫在地上，现出兔子原型。

“为什么？”兔子不甘。

温绪钟蹲下，摸摸兔子头上的毛：“他整天叽叽喳喳，不可能跟我一路都不说话。”

“温公子！”远处传来人声，温绪钟没来得及起身，向声源看去，只记得对方是昨日跟他比试的人。

他小声嘟哝：“事不过三，怎么什么妖魔鬼怪都来找我？”

李昶走到他旁边，蹲下看到正逃开的兔子，一脸了然：“看来公子也遇上了。”

温绪钟点头，终于想起对方的名字，施礼道：“李公子。”

李昶拿出罗盘，以此证明他不是妖怪，亲昵地搭着温绪钟的肩：“前方应当就是了，一同走罢。”

勾肩搭背这种姿势在现代见惯了，温绪钟便没拒绝，由着李昶带着往前走。

树林外是个村庄，但看得出并不贫困。屋舍俨然，再走几步就入了城。

刚从村子进入城中，一女子扑了上来，披头散发，眼下乌青一片，衣裳破旧不堪。但从衣裳面料和她佩戴的钗镯链等珠宝首饰来看，她应是某大户人家的小姐，只是不知因何落魄。

那女子看起来神志不清，她目光空洞，全身颤抖，畏惧地对两人说：“不，不要进城，他们会吃人。”

温绪钟和李昶对视一眼，越过女子走进城中，女子在原地瑟瑟发抖。

路过一家府邸时，手中的罗盘骤然消失。

“看来就是这了。”李昶说。

温绪钟微懵，正疑惑罗盘为何不见，听到这话理解过来，观察起面前这座宅邸。

气派，但破旧。门口两尊石狮子镇守着，经过风吹雨淋，表面纹路已经磨得光滑。门上已有蚊虫侵蚀的痕迹，红色灯笼摇摇欲坠，唯有两个崭新的“囍”字，牢牢贴在门板上。

匾额上已蒙尘，温绪钟抬手朝空中比划，灰尘都被清扫开，金色字体在天光映照下闪亮。

“萧府。”李昶跟着念道，“进去看看罢。”

他们从院墙翻进府内，里面处处张灯结彩，宴席满庭，但空无一人，整个府邸充满诡异的寂静。

温绪钟耳尖地听见有人翻进院内，提剑转身，却发现是方才青崖山的同僚。

几人相互致意，四处查探。秘境内的人陆续到达，终于聚齐。

秘境内的时间与外面不同，流逝得快，没过多久就日薄西山。有人转身，猛地被吓了一跳，轻吼一声，传染似的吓到旁边的人。

大家闻声赶来，只见村子里的疯女子不知何时出现在院中，与她一同出现的，还有满屋子的人。

穿着各种华贵衣服的人，相聚一堂，对酒当歌，仔细听听，还能听清祝贺之辞。

他们的出现犹如当头一棒，众人沉默半晌，自发围拢，聚在角落商讨。

上午看见的白衣女子站在人群之中，在无关的人面前，她似乎总保持一种疏离感。但关键时候，她头脑比常人清醒。

她坐在最近的圆桌上，用传音术跟大家说：“来坐下，别打草惊蛇。”

群龙无首之时，似乎只要有人泰然地站出来，大伙就不由自主听话。不多时，女子身边坐满了人。

李昶和温绪钟并肩坐着，见温绪钟偷偷观察那名女子，便开口介绍：“青荇姑娘是东陵青家的独女，也是我们这辈资质最高的人，前两日的榜上，她都在榜首。”

“的确是，女中豪杰。”温绪钟钦佩点头，满眼赞许。

虽说这世道早已提倡男女平等，但多数人眼里，女性终归是弱势群体，天生体力上的差距，注定她们在修炼路上要付出比男性更多的努力。

而青荇姑娘能得到绝大多数人的认可，自然担得起温绪钟这四个字。

血月高悬，宴席还在进行，来往走过几波祝贺之人。新娘被搀扶着走入前殿，司仪鬼气森森的声音听着让人不由自主打寒颤。新娘按着司仪的指示，拜天地，拜郎君。而身侧的新郎自始至终没有动过。

“是纸人！”李昶眼尖地看出新郎惨白的脸，纸糊的脸上勾勒出呆滞的五官，脸上红艳的腮红极不自然。

彼时新郎新娘正被送入洞房，新郎身体被人转过来时，像是听到李昶的话，虚假的眼睛朝这边斜视过来。嘴唇诡异笑容的加持下，更显阴森。

疯女子忽然现身在这一桌，她害怕极了，低着头不住地翻动嘴唇，但没人听到她在说什么。

有人嘴快问了一句，她就更恐惧地蜷起身体。众人凑着耳朵听她的话，只听她哆哆嗦嗦道：“你们听见了吗？”

面面相觑，没人知道她听见什么。

下一秒，女子阴恻恻的声音响起，说一句停一顿，似是跟着别的东西念叨：“萧家郎，新嫁娘，掀起盖头密难藏。锤子敲，钉子响，洞房啼泪唤空妄。深府枯井鬼火凉，凭栏故人枉，黄泉相会偿。白绫绕梁，且先行，莫彷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