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山海 第1章 雾起

必出世者，方能入世，不则世缘易坠；必入世者，方能出世，不则空趣难持。

——《小窗幽记》

抚城的西江湖边上人流众多。这里是抚城的一大名景，历史悠久，传说凄美，是外地人的必打卡点。早些年，湖上还有船家，能钓钓鱼，泛泛舟，近年政府大力发展旅游业，下发新政策，私人船不能入湖了。

五月黄梅雨刚下过一阵，空气里尽是闷热。晚六点刚过，游人渐渐地少了。湖面飘忽地起了一层白雾。

雾里隐约出现一艘不符合规定的小船，是老式的扁舟，现在能驾驭的人极少。扁舟上好似靠坐着一个人。

“近日，西江湖出现不明原因浓雾天气，已持续一个星期，形成别具特色的“雾满西江”景观，引得游客纷纷前来观雾。专家认为这与全球气候变化有关，是一种暂时的特别现象。政府号召民众，有序观景，注意安全。据悉，本周末将在西江湖举行观雾特别活动。本台特别报道……”

“雾满西江”出名后，游客越发地多，周边的小店子也客流量爆棚。就连边上角落里平平无奇的小早餐店里都有人。

小店里挂着一台老式的电视机，正放着新闻。显然本地政府对于这场雾都显得十分高兴，打算充分利用，拉一波经济。两个食客明显是在其他店子里没有位置了，寻思这种小店子说不准物美，至少价廉，进来点了两碗面。

店里只有一个高高瘦瘦的小哥，单眼皮，眼睛狭长，半抬头时看着有点凶，全抬起头来，朝人一笑，看起来却十分地老实憨厚。

面钱不贵，但也就是个普通味道。小哥端上了面，就继续坐在柜台玩手机。两个食客听着新闻，一边吃一边议论这难得的奇景。

两人都是从外地特意赶来的，聊着聊着，其中一人伸长脖子问小哥：“哎，老板，你在这熟，给我们推荐一下，哪个地方看景色最好？”另一个搭话道：“是啊，这么多的人，我们可要选好地方，不然不就成了专门来看人的了。”

那小哥从手机屏幕上抬起头，摸了摸并不存在的眼镜，回答道：“看景色，当然是桥上最好了。”想了想，又说：“其实地点不是最重要的，时间是最重要的。”

那两个游客来了兴趣，问道：“什么时间最好？”

小哥神秘一笑，回答：“傍晚6点，那个时候去看，能看到雾里有艘船呢。”

两个游客停了一下，面面相觑。其中一个给另一个使了个眼色。另一个有些为难地说：“小老板，你不厚道啊。6点去看，你是在提醒我们那个传说吗？我们虽不是本地人，但是也听过的。本来没觉得什么，你这样特意告诉我们，是以为我们不知道跟我们开玩笑呢！”

小哥眯眼笑了笑，他一笑反差感特别强，好好一个看上去很冷峻的人，偏偏笑起来眼睛眯起来，两排整齐的大白牙，看起来淳朴又憨厚。

游客不好再说什么，迅速吃完了面，结账离开。离开时看到柜台的名片，上面写着三个字——庄白齐，哟，名字起的还挺风雅的，暗暗决定以后一定要告诉朋友避雷这家叫“齐白庄”的店子。

这家小店其实根本没啥名字，门口挂着三个红色塑料字“早餐店”，勉强算个标志。庄白齐低头，双手齐上，在屏幕上划来划去，继续沉迷于游戏。

雨下得突然，好好地出着太阳，一阵噼里啪啦，像要把阳光都压下去。空气里无端闷热。庄白齐弹起来，赶紧出门把门口晒着的干菜收进来，一看时间，居然已经快6点了。

本地人原先是不爱6点上这里来的。据说以前出过事6点不吉利。但现在旅游的热情高了，人来人往的，什么魑魅魍魉，都当成封建迷信，没什么人在意了。夜晚还有小青年专门赶过来唱歌，灯火悠悠，一圈人围坐着，还挺有氛围的。

五月六，门生渡；

着我青衣，食我忧愁；

与我同归故。

抚城当地本有传说，龙女在傍晚酉时正中，也就是现在的六点，会通过西江湖来与书生私会，看上了，便会邀请书生共赴龙宫，从此共享极乐浮华。湖边上有一个小小的龙女庙，年岁深久，也不知是何时修建的。只是傍晚六点，千万不要前去湖边，一来不要打扰龙女与心上人约会，二来万一真的被龙女看上，入了龙宫，可就与人世绝缘了。

西江湖在四五十年前，旅游业不那么发展的时候，并没有如今光鲜亮丽，周围杂草丛生，芦苇荡飘飘，附近居民还将生活垃圾倾到在这里，臭味飘散，人迹罕至，多有事故发生，巧就巧在，大多都发生在傍晚。因此，六点不观西江湖，一度成为习俗。

后来政府有心整治，先是来清理淤泥垃圾，没想到这一挖，挖出了东西。湖底淤泥里挖出了一块古石碑。专家鉴定后发现是一块墓碑，但奇怪的是这湖底却没有古墓。墓碑上有一段墓志铭，写的是一段生平。大致是一个书生和富家小姐的凄婉爱情故事。只是不知道这个碑是属于一个人的还是两个人的。

自挖出石碑后，倒是给传说添上了几分现实色彩，故事中的男女无从考证，犹抱琵琶，倒是更加吸引人，都说他们就是传说里的龙女和书生。加上周边的开展与修整，别说六点不观西江湖，简直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可以观西江湖。

政府加强了治安管理，倒也无事发生，风平浪静。旅游业一年强过一年。

庄白齐站在门口看了会雨，雨中的西江湖有着别样的美丽，细雨如泣如诉，白墙绿柳，总好像含着什么伤心事。

他转身进去，拿起了手机，点进了一个加密论坛，上面发言的多是一些顶着道士、术士头像的ID，他匆匆翻了翻，潜了会水，又专门搜索了一下，发现确实没有人提到西江湖的异常，不免叹息了一声。

这些天，他见着人就提示，怎么就完全没有人把消息散出去呢？当然他完全没有想到他的提示有什么问题。

眼看着店子没人了，他从柜台后拖出躺椅，往上一躺，又开始刷手机。刷了不到一会，到底是坐不住了，猛地坐起来，两只手抱头一顿挠，本来顺毛的发型被挠得乱七八糟，几簇毛不规则地竖起，倒是显出几分落拓不羁的潇洒帅气。

已经第五天了，再不去看看，恐怕真的会出事。到时候，这周边的生意肯定会有影响的，自己这小店子本来赚得就不多，艰难维持的样子……没错，可不能影响我赚钱啊。庄齐白猛然惊醒，是啊，这可是我的吃饭的营生啊。唯一的！吃饭的营生！焦虑！

庄齐白迅速起身，转到后厨一阵捣鼓，出来的时候，身上换了一件黑色的冲锋衣，还挎了一个黑色的胸包，他拉上衣服拉链，顺手把胸包给反背到后面。前额的顺毛也被他顺手捋起反到了上面，露出一双剑眉，和狭长的双目。

雨势渐小，想是马上要起雾了。庄齐白在门口摸了把油纸伞，关了店门，撑伞悠悠走进雨中。

雨下得突然，游客散去不少。活动的舞台还在搭建中，周围拉了一圈带子，预计明天就会举行活动，因此也有不少人想着明天再来。庄齐白撑着伞逆着人群，往延伸至离湖最近处的板桥走去。

湖面已经腾起了雾，这一幕有点诡异。雨穿进雾里，没了踪迹。

雾里渐渐出现一艘扁舟的影子，中间有个小棚顶，两头都无遮挡。一头好像有个青衣人，并不打伞，仰靠在船上，手里拎着一壶酒，好像是醉了。

庄齐白来的时候经过了西江湖的巡逻厅，与巡逻队长交流了几句。巡逻队长虽然对他的天气预报半信半疑，但也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已经在疏散群众远离岸边了。

庄齐白看着那道影子皱起了眉，那个身影在他眼中越发清晰。只是看着飘飘欲仙，其实一股血煞之气。似是发现有人在看他，他转过了头，与庄齐白对上了眼。是一个古代书生打扮的人，看起来颇为俊秀，只是眉眼轻佻，破坏了气质。

天色一晃暗了下来，下这么大的雨，也没人想来管这湖里有没有私家船下湖。于是雾慢慢延伸，离庄齐白越来越近。青衣人仍是那样靠在船上，水推着他随着雾向庄齐白靠近。

庄齐白看着他那条船，略有嫌弃，不情不愿地四处看了一眼，见零星几个人，也没人注意这边，这才在湖边拨弄拨弄，牵出一条小小的渔船。这是他买的人家的二手船，本来想着晚上偷偷去捞点鱼，给自己的店减轻点成本。

他上了船，小渔船虽然不新，但是有个小马达，他开了马达，就这么大喇喇地朝湖中心开去。虽然现在天还没完全晚，开着船实在是有点显眼，很容易被抓去教育、甚至罚款，但是总比站在岸上被人看到好吧。庄齐白内心哀叹，也不知道为什么，生活它怎么就这么难。

只能期待这个怪物的雾能够厉害一点，帮我遮掩一下我的船啊！

庄齐白回头望了望，觉得已经离岸边足够远了，便停了下来。

很快雾便悄悄地围了过来，那股血腥气离他越来越近。

他一回头，那艘扁舟静静地停在他身后，船上的青衣人，朝他露出笑脸，两排白牙森然，上面还有着红色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