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江云川缓缓睁开眼,入目便是水白色的纱帘,他压下目光,发现自己已被换上了干净的新衣,伤口亦被处理过,整齐缠绕的纱布下有淡淡的药膏味。
江云川忽然福至心灵,用手指掀开了纱帘的一小角,从缝隙中往外看去。
但他想象中的身影并没有出现,房间内空荡荡的。
这时,一股药味从淡转浓,从房门处飘进来。
“师尊!”江云川忍着手臂处传来的刺痛,指节发白,紧握床沿。他深呼吸两下,逐渐舒开眉头,换上略有些逞强的笑容,翻身急急想要坐起来。
林观月推门而入,见到的便是这一幕。
“别动,小心伤口又裂开。”
林观月将药盏放至床头,一边把脉查探,一边嘱咐他:“等你养好伤,我便开始教你摘星剑法。”
她说完,放开他的手腕,转身欲离开房间,却感到自己的衣角被人轻轻拉住。林观月低头看去,发现江云川正慌张地松开指尖。
“记得喝药。”林观月丢下这句话,离开了房间。
她走到院中,脑海里却浮现出江云川适才欲言又止的神情。
眨眼间,这些莫名的思绪却已消散。
林观月正想着应该如何快速提升江云川的境阶,便见到一只灵鸽停落在槐树枝上。
是掌门的传信。她快速扫视,已知大概。
凡间现妖祸,其名不晓,其状不明,只知它在杀人后,会于尸体眉心处点上朱砂。
掌门此信便是想提醒林观月,虽说此妖暂不会闯入修仙界,在青云仙宗内出现的概率更是微乎其微,但如今她修为尽失,万事还是小心为上。
林观月心中却另起思量,收起这封信,前往青云殿。
“什么!我不同意!”掌门拍案而起,盯着林观月,语气却放缓了些,“观月啊,你也知道,以你现在的情况,如何能去凡间应对这妖……”
“况且,你那徒弟虽天赋极高,但毕竟年轻,修为和实战经验都不足,若你们独自碰上它,又如何全身而退?”
林观月却坚持道:“我虽无法修炼,但还有些残留的灵气,若正面对上这妖,想要击杀它,也是绰绰有余。”
在锁妖笼里,她斩过的妖兽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对于大部分妖兽的习性更是如数家珍。信中所写,十有**是幻妖一类。
对于其他修士来说,幻妖的法力在同级别众妖中只能算得中下,但厉害就厉害在它们那一身魅惑人心的本事。
一分欲的种子,能抽芽到十分。
十分欲开花,能结出百分恶果。
一念死,一念生。
但她从来心无杂念。
既无念,便无惧。
两相争执不下,最终还是掌门让了步:“一月为期,你二人必须回青云仙宗,若负伤,若负伤……”
林观月却没让掌门继续说下去:“掌门看着我长大的,还不知道我吗,我怎会让自己负伤?放心便是。”
“哼。”掌门抚了抚胡须,道,“你在别人眼中是首屈一指的剑道天才,在我这儿却还是山脚下那个抱着一本破旧剑法的小女孩。”
掌门看着如今已褪去稚气的少女,眼眶竟有些湿润:“……不会负伤?不会负伤的是大名鼎鼎的‘千山剑仙’,而非你林观月。”
他顿了顿又道:“外门,内门,青云榜首,问鼎会首,我不是不知道你如何不要命般修炼的。只是各人有各人的道,我不能出手干涉,便被你钻了空子。”
“观月,你总是对别人心软,对自己太狠。”
心软?
若她心软,便不会让江云川天不亮便起床练剑,直至诸星高悬。
若她心软,便不会让江云川在斗武场中一次次越境对决,落得满身伤痕。
他本可以和同期弟子一般习课交友,闲时饮酒高歌,阔论青春,而不是随自己守着这孤寂无趣的千山峰,日出又日落。
……
他误入她的道,又因自己的私心,成为飞升化神的赌注。
林观月从青云殿离开,经过弟子院时,鬼使神差地从院门远远瞥了一眼。
欢声笑语与她擦身而过。
三日后,江云川已恢复大半,随林观月前往凡间。
仙妖两道皆不禁止修士、妖兽与凡人接触,只是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便是在凡间不许随意使用法术,法器、坐骑等都需收进乾坤袋,非必要时分亦不可现于凡人眼前。
尤其是一些生得样貌可怖的妖,外形还需与凡人化得一般无二。
“届时我在人前该如何称呼师尊?”
林观月从前都是只身一人前往凡间,从未考虑过身份问题,为了方便探听消息,对外都一应称作“初来此地投奔亲戚的表小姐”。
而凡间没有修仙师徒一说,就连女师父也是少之又少,若他们仍以师徒相称,难免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那便作姐弟,仍是来此地投奔亲戚。”林观月估量了下江云川的年纪,应与自己相仿。
她走下仙阶,穿过仙门,进入凡间。
林观月正欲再补充交代几句幻妖之事,便感到身后仙门结界浮光波动,耳后半寸随即传来一句少年音:
“姐姐。”
林观月回头,只见江云川已作好凡人打扮,束起高马尾,着一身银鱼白鹤氅。他跨步而出,在林观月身侧站定,眉尾一扬,漾开明媚笑意。
“你平日常着深色衣装,怎的这次选了件浅色的。”林观月终于发现自己究竟何处不习惯。
“我想着,凡间姐弟的衣着大多相似,师尊不喜欢吗?”江云川眨眨眼,解释着。
“是吗?”
江云川绽开一缕笑意,道:“师尊许久不入凡间,从前大抵也没有留意过吧。”
林观月默了默,与江云川向前走去,一边走,一边说着关于幻妖的情况。
两个白色小人的影子被阳光拉得长长,并肩走进烟火缭乱的凡世间。
“客官,打尖还是住店?”店小二一挥手中的布巾,向他们迎来。
他远远便瞅见,这二人衣料上乘,举手投足间气质出尘,想来定是笔大买卖。
“住店,两间上房。”江云川开口。
店小二躬了躬身,对着掌柜处高声喊:“得嘞,两间天字号——”
他又回身对着他们咧嘴一笑,做出“请”的姿态,道:“客官请随我这边来。”
天字号房在客栈顶层,店小二边走边介绍着:“二位客官是第一次来鹭京?听口音不像是本地人。”
江云川笑答:“是,我们姐弟二人刚来此地。”
店小二一听,立刻提起十分的精神,推荐道:“那小的便与您说道说道。这鹭京,最出名的便是这‘一戏二景三食’。”
“这‘一戏’,便是鹭京名角儿常晟子所演的‘堕寒山’,讲的便是那寒山下封着的长安寺圣子的故事。
本来,各地有不少的戏班都演过这一本子,鹭京的戏也并不出众。直到五年前,当时还名不见经传的柳玉楼收了生角常晟子。
这常晟子第一次登台便震惊了整个鹭京,一夜之间成为顶台柱的名角儿。
两年前,镇国公主南巡经过鹭京,偶然间听见了常晟子的这一曲‘堕寒山’,当即便唤来笔墨,亲手题下‘鹭京一绝’四个大字。
此后更是一戏难求。”
“而这‘二景’,便是城西边的观天湖,与湖中的临仙台。这临仙台虽高,最著名的却不是顶层风光。它奇就奇在底层,偌大的楼台仅用一根成年男子双臂便能环抱住的木头撑起,四角悬空,百年未倾。这湖中美景我便不多说,笨嘴拙舌的反怕毁了客官们的自然意趣。”
“提到最后这‘三食’,这更是巧了。”他们已行至顶层,店小二推开房门,继续道,“本店恰好有这三味美食,可供客官一尝。”
“那便各来一份,送到……姐姐房间。”江云川听罢,对着店小二说到。
那店小二一听,更是笑得眯起了眼睛,应下:“好嘞,请客官稍后。”
说完,便转身向楼下走去。
林观月环视检查了整个房间,确认没有任何妖的气息后,行至桌前坐下。
“师尊怎么了?”江云川倒上两杯热茶。
“没什么,只是听那店小二一口气说了这许多,有些不适应。”
林观月此前只来过两次凡间,皆是匆匆做完任务便返程,除了问取线索外,哪听人说过这么长一串无关紧要的话?
她知道凡间讲究“来者是客”,可“客”并不是“友”,即便是“友”,也分远近亲疏。
更何况她只是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江云川却也不劝:“师尊想听,便听着,不想听,便由弟子来答。”
林观月正想开口,便被店小二的敲门声打断:“客官,‘三食’来喽——”
不一会儿,桌中便摆上三盘做工精美的菜肴,佐以几碟开胃小菜,看着便让人食指大动。
“师尊,尝尝看?”
林观月夹起一小块鱼肉,放入口中,随后便放下了筷子。
“怎么样?”
林观月辟谷多年,食物对她来说甚至起不上果腹的作用,而让她评价味道,更是比创上一节新的剑招难上十倍。
“好吃。”她最后只说出这两个字。
去妄听罢,在乾坤袋中幽幽地传出一句打油诗:“只恨天公不作美,去妄没长嘴……”
此时,他们忽然听见门外脚步匆匆,一阵喧闹。
林观月推开门,正好遇见一店小二神色慌张经过。
“客官您有所不知,刚才不知怎的,小店门口竟从天而降一具女尸!”他抹了抹额头上不存在的冷汗,继续道,“掌柜的已向官府通报,还请客官暂时留在房内。”说完便快步离开。
林观月与江云川对视一眼,在混乱中下了楼。
等他们走到客栈门口时,官府的人已将那女尸围了起来。
林观月从人流中望去,只见那女尸眉间赫然一点朱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