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剑仙”林观月之所以闻名天下,除了靠她独创的摘星剑法,还有她的本命剑——去妄。
去妄剑是百年前成功飞升化神的“一剑仙”所铸,“一剑仙”飞升后,便把这剑封入阵中。
其实无论从材料工艺还是属性品阶,去妄剑相较于如今的十大名剑,都只能勉强称一句平平。
可难就难在,想要使用去妄剑,就必须做到“心无杂念”。
百年来,每一位进入青云仙宗的修士都曾尝试过,但直到林观月才从阵中成功取出这把剑。
下山的路有些长,江云川走在林观月身后,视线随着她手中木剑上的花纹游走。看着看着,他不知怎的,突然想到了院中槐树下的那柄断剑。
一模一样的花纹。
江云川心头讶异。
去妄剑……那竟是去妄剑。
剑修的本命剑从不离身,师尊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在槐树下为它立下一冢?
他想起自己昨日听一修士说起他家兄长,那人便是在一次秘境试炼中被妖兽攻断了本命剑。
那修士还道,他们全家都在庆幸兄长逃过一劫时,却只见从来信奉“男子汉大丈夫有泪不轻弹”的兄长突然滚落两行热泪,竟是想要再回那秘境找齐断剑的碎片,他们又劝了许久,才没让他再以命犯险。
“他从那以后便把自己关在院子里不吃不喝地练剑。本来呢,兄长是要随我一起来的,可近日他得了消息,说是那秘境又开了,竟是连这拜师大会也撇下不管,急匆匆赶去……”
江云川下意识地抬眼望向前方的人。
林观月的身影依旧清冷挺拔,步伐平稳,平日无喜无悲,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他想说些什么,想问一问,或者只是安慰几句,可话未出口便又被他咽了下去。
犹豫良久,他终于抬手,伸出后却又收回。往复两三下,最终只是轻轻拉住了林观月的衣袖。
林观月脚步一顿,侧首看向他,眸色依旧淡淡的。
江云川张了张口,最终却只是柔声道:“师尊,小心脚下。”
话音落下,江云川有些懊恼,明明,他想说的不是这个。
林观月看向石阶上躺着的那一块青苔。
她只是点了点头,便收回目光,继续前行。
过了一会儿,江云川问到:“师尊,弟子需要取哪把剑?”
林观月脚步未停,语气淡然,不假思索地答:“取与你有感应的剑便好。你资质极高,容易与‘灵’建立联系。日后修行,若能借此优势驭剑,或许能早一步凝出剑灵。”
“剑灵……”江云川低声呢喃,脑海中又不自觉浮现出那柄断剑,“就像……”
江云川突然止住了声。
“对。”
林观月答得平静如常,她知道江云川没有说出口的那半句话。
就像……去妄。
如今“去妄”二字在林观月的心湖里,就像一颗被投入的小石子,噗通一声,甚至溅不起什么水花,但一圈圈波纹早已在每一处留下痕迹。
可她知道,于修士而言,执念过深反而是桎梏,沉溺在这些悲伤悔恨里对她的剑道修行有害无益。
她早已习惯将一切情绪束之高阁。
江云川看着林观月不自觉微微皱起的双眉,低下头,长睫一压,心口被什么东西拽住:“抱歉,师尊,我并非……”
林观月摇摇头:“不是你的错。”她凝视不知何处,“或许是我,或许是祂。”
江云川不懂这句话,他不解地看着林观月,林观月却没有回答。
风过山道,林间枝叶窸窣,斑驳的光影落在二人之间,无声地翻过这旧事的残影。
谈话间,两人已到剑窟。林观月将令牌置于洞门凹槽处,剑窟应之而开。
林观月示意江云川可入剑窟寻剑后,他便步入其中。
“等等!”林观月在洞门即将关闭时急急叫住江云川,嘱咐道,“剑窟里有些剑性凶命煞,你小心。”
江云川闻言回头,还没来得及思索林观月的话,洞门就轰地一声闭上了。
师尊在关心他吗?
他最后透过岩石缝隙对上的,是林观月略显犹豫的眼神。
“弟子知晓,师尊放心。”
安静的剑窟中传来回音。
取剑的过程通常会持续两个时辰,而且需要至少一人守在剑窟外,以应对可能的意外。
林观月不愿白白浪费时间,便在找了一块空地,按照昨晚修改的摘星剑法开始练习,一把普通的木剑在她手中也被挥出破竹之势。
“你也真忍心。”去妄破天荒地在这时主动开口。
林观月听见去妄说话,心情大好,眉尾轻轻扬起,嘴角也挂上了一丝微笑,挥剑的动作愈加快了:“你终于愿意说话了,没想到第一句话竟然是担心我那徒弟。”
“你又不是不知道它,锁在剑窟里这么久,早就怨气冲天,你自己说说,以往去剑窟取剑的弟子有哪个全身而退的?”
去妄提到与它相关的事,就会滔滔不绝起来:“你那徒弟拜入门下不过一天,先不提习课之事,且说他连练气境都没入,你就一点不担心?”
林观月习惯了去妄的揶揄,继续专心挥着剑:“我刚刚提醒了,让他小心。”
“你这也算提醒?”
“其实只要他不去碰那把剑,就可全身而退。”林观月隔空将一片飘过的竹叶从中斩成两半。
“你当年明明知道,却还是碰了那把剑。”
林观月没有接话,半晌后语气冰冷地结束了这个话题。
“幻境虚妄,唯欲,唯贪,若他因此丧命,此心智不坚者,不必,也继承不了我的道。”
剑窟内。
江云川几乎走到了尽头,却仍未遇见有感应的剑。他不禁思考着,是否自己寻剑的方法有误。
他像之前那样,将手掌轻覆在眼前这柄剑上。
毫无反应。
他微微皱眉,视线缓缓扫过剑架。
只剩最后一把了。
他正准备收回手,剑窟中却忽然响起一串压抑的笑声,像是谁看了许久的笑话,终于忍俊不禁。
“是谁?”江云川想起林观月的嘱咐,警觉地环视四周,戒备起来。
“你这毛头小子,居然能听见我说话?”那声音有些惊讶。
江云川顺着声音走去,视线落在了唯一未曾碰触的那把剑上。
“前辈何故笑我?”他沉声问道。
“你……真的能听见我说话?”那声音有些诧异,又不敢置信,低声喃喃,“不对不对……这不可能……你怎么能听见呢……”
江云川站定,目光落在眼前这柄剑上。
它通身暗红,剑刃虽蒙着一层薄薄的尘,却仍锋利如昔。剑身纹理细腻,材质与品阶皆为上乘,甚至可比肩如今的十大名剑。而剑柄上的镂空兽纹雕刻,更是不言而喻锻造者对它的倾注与珍视。
旧而不破,暗而不晦。
江云川凝视着它,心中隐隐浮现出一种奇异的感觉。
他迟疑片刻,终是伸出手,轻轻按上剑柄。
刹那间,一阵钻心的剧痛瞬间席卷全身,似是有人拿着千万把锋刃在体内搅动。不一会儿,又有几股气猛地窜入经脉,撕扯着五脏六腑,冲撞着四肢七窍。
江云川弹回手,然而疼痛并未因此减轻,反而愈演愈烈。
他闷哼一声,踉跄着半跪在地,呼吸急促,冷汗顺着额角滑下,眉头紧皱,牙关紧咬,痛苦至极。
那股无形的威压宛如一只看不见的巨手,狠狠攥住他的丹心,碾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以他如今的修为,能坚持一分钟已是难得,不一会儿,江云川的视线就变得模糊起来。
就在几乎要撑不住的瞬间,他的脑海中突兀地闪过一道黑色的身影。紧接着,滚滚红雾弥漫开来,大片猩红的血自那身影体内渗出……
“有趣,有趣。”那声音忽然响起,带着意味不明的笑意,“你原来……”
“不过小子,我劝你别待在她身边。离她越远,对你越好。”
说到这儿,那声音止住了。顷刻间,所有疼痛倏然散去。
江云川大口喘息着,心脏仍在剧烈跳动。
它刚才说了什么?
他脑中还是混沌一片,缓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回神,试图回忆方才瞥见的画面。可那些景象稍纵即逝,他什么也没有抓住。
江云川缓缓站起身,望向那柄暗红长剑,语气低沉而谨慎:“前辈,为何要如此试探?我自问未曾得罪过前辈。”
那声音却再未响起,剑窟内恢复了死一般的沉寂。
江云川思索片刻,迟疑地伸出手,再次落在剑柄之上。
然而,这一次,那股撕裂般的痛楚并未袭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微妙的感应。他与这柄剑的距离,悄然拉近了一分。
心念微动,江云川收紧手指,将剑稳稳握住。
他也有自己的剑了。
江云川快步走出剑窟。
一路上,他不断追问刚才发生的异象,试图探寻那些奇怪的画面。可手中的剑自始至终保持沉默,未再回应。
剑窟外,林观月听见洞门移动的声响,停下挥剑。
她目光一凝,远远望见江云川手持一柄暗红色的剑,心中顿时生出几分不祥的预感,脚下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步伐。
去妄在林观月耳边惊叹:“他竟然取出的是它!”
林观月眸色微沉。
“师尊。”江云川的声音仍有些虚弱:“弟子不才,这是唯一一把与弟子有感应的剑。请师尊过目。”
说完,他双手将剑捧起。
林观月伸手握住江云川的手腕,凝神探脉,并未去看那柄剑。
气息有些混乱,却无大碍。
怎么可能。
林观月心中震惊,却也松了一口气。
她当年碰了这把剑,也如其他弟子一样负伤而归,彼时她境阶较高,只是受了些轻伤。但也不像江云川一样可以毫发无损,全身而退。
他甚至连练气境也没入。
林观月沉默良久,神色不明,收回探脉的手。
江云川的眸光闪烁了一下,他看了看腕间,最终还是轻声询问:“师尊?这把剑……可是有什么问题?”
林观月垂眸,看了看那柄剑,语气淡然:“无事。此剑品阶极佳,你既能取出,便好好使用。不过——”
“它……被许多修士所厌。”
“那师尊呢?师尊也讨厌它吗?”江云川紧了紧握剑的手,下意识地急急问到。
林观月闻言,轻轻摇头:“并不。”
他悬起的心一下子落到了实处。
“那是何缘由?”江云川这才好奇起来。
“因为你取出的这把剑名唤‘入情’,曾刺穿过‘一剑仙’的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