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清越的嗓音从木剑中响起,颇带几分揶揄:“哼哼,林观月,你居然会让他去取霜荼兰?昔年你自己入练气境之时,可是连一株引气草都不曾用过。”
林观月端坐殿内,纤指翻过一页古卷,眼皮也不抬:“怎么?”
“我只是想让他半年内破境入金丹。”
“你说什么!只、只、只是!半、半、半年!”去妄惊得声音都拔高了几分,“只是半年入金丹境?林观月,你在开玩笑吗!”
去妄哑然。
还怎么?
你当年也用了九个月才入金丹境吧——但这已经是青云仙宗提升最快的纪录,前无古人,至今也无来者。
九个月,对林观月这种天资不凡的修士来说都已是极限,再快,简直难以想象。
半年?
偃苗助长。
去妄在心里想了想,没敢说出口。
林观月又翻过一页古卷,道:“我不像你,闲得发慌,会开无聊的玩笑。我让他快速入了这练气境,自有我的用意。”
“……”
去妄剑气得在剑架上晃动不已,正要再与林观月理论三百回合,待再要说什么,忽然听见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片刻后,江云川踏入殿中,将玉盒恭敬呈上:“师尊,霜荼兰取来了。”
林观月抬眸,视线落在江云川破损的衣袖上。那袖口残缺不整,边缘焦黑蜷曲,隐约还能嗅到一丝焦糊气息。
她未曾直接伸手去接玉盒,而是先问到:“发生了何事?”
江云川低头看了眼自己破损的衣袖,不掩凝重。
他只想着自己在不入药阁本就耽搁了一会儿,后又落入那洞虚小野中,不知外面已过了多久,一心想早些赶回千山殿,竟把这一茬忘了。
没想到让师尊见了自己这样狼狈的一幕。
随后他正色答:“弟子在回千山峰的路上,遭人袭击。”
林观月眸色微沉,接过玉盒,指尖来回轻拂边缘:“你可有看清是何人?”
她竟连有人闯入千山峰都未曾察觉分毫。
丹心碎裂后,她的感知力……竟已衰弱至此。
江云川微微摇头:“那人藏匿极深,未曾露面,且出手极快,弟子没能看清其模样。”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对方以符箓攻袭,弟子只瞧见符面边缘隐有黑色光痕,气息驳杂,并非寻常灵符。”
殿内一时寂静,只余烛火微晃,映照着林观月忧虑的眉眼。
“师尊知道那人是谁吗?“
“大概知道。”她垂眼,视线掠过江云川的衣袖,手一挥,破损的衣物瞬间复原如初,连半分痕迹也不曾留下。
“你可有去过后山?”
江云川点点头,只听林观月道:“那便是了。”
后山,江云川想到了那‘无门无派’的知桓。
这时,江云川身后的竹篓微微晃动起来,里面的鱼尾轻轻拍击着篓底。
对了,还有那真道妙极尊寿福慧灵和安瑞玄圣……总之,前缀长得惊人的小野山人。
“弟子躲避那人攻击时,不慎意外坠崖,却未曾直接落地,反而是被一道气息托住,随后跌入了一处秘境。”
林观月原本正要取药的手微微一顿:“秘境?”
江云川点头:“那处秘境名为‘洞虚小野’,秘境内并无什么山川楼阁,四周空空荡荡,只有一片湖泊,而湖边有一人……”
说到这里,他思索着该如何形容,片刻后才继续道:“看着是个孩童,但却说他已几百上千岁了。称自己——”江云川顿了顿,放弃了那些前缀,最终只道,“称自己为‘小野山人’。”
“他说什么了?”
“问弟子愿不愿拜他为师。”江云川又问,“师尊难道认识他?”
林观月指尖轻叩着玉盒,神色不显波澜,语气却有一丝“果真如此”的意味:“百年前,他便在各门派间游荡,见着天赋好的便想收徒。据说当年掌门在他剑下过了十招,他便自顾自地说要收掌门为徒,结果被一袖挥出百丈远。”
“前几年,他又来千山峰,说要收我为徒——”
她轻哂一声,眉眼间浮起几分乐趣:“结果我刚拔出去妄剑,剑气一扫,他便自己走了。”
江云川:“……”
所以这位前缀长得惊人的“真道妙极尊寿福慧灵和安瑞玄圣……”小野山人,竟就是那‘无门无派’知桓的师尊?还是个到处找徒弟的?
而且还屡屡失败。
听起来像个江湖骗子。
他不知为何,忽然又觉得自己在洞虚小野中见到的那一篓鱼,未必是他当天才钓上来的……
本还想着给师尊炖上一碗鱼片粥。
林观月却并未在这个话题上多作停留,指尖一翻,玉盒封印便已解开,一缕清寒的药香瞬间弥漫开来。
霜荼兰静静地躺在盒内,花瓣晶莹剔透,隐隐泛着冷色的微光,灵韵四溢。
她压下长睫,道:“盘腿坐下,静心凝神。”
这便是要引江云川入练气境了。
江云川闻言,当即盘膝坐下,敛去思绪,捻了个诀,调息静气。
林观月指尖一点,盒中霜荼兰缓缓腾空,一道极淡的灵光自花瓣流转。她又屈指一引,霜荼兰散出点点莹辉,渗入江云川周身经脉。
寒意刹那间席卷四肢百骸,江云川体内气息随之翻涌。他竭力稳住心神,顺着霜荼兰的药力引导天地灵气入体,灵气入脉之时,沉滞的经络泛起一点刺痛。
林观月静立一旁,说着引入练气的关键。
江云川忍着体内的不适,按照师林观月所授的法门缓缓运转灵力。体内的灵力慢慢冲刷经脉,原本的滞涩在一次次冲击下被打散。他的丹田逐渐生出温热之感,天地灵气亦在此刻缓缓汇聚。
“修士的灵力与霜荼兰或多或少有些相斥,你若疼痛难忍,记得告诉我。”
江云川感受着涓涓灵气传至全身,却并无强烈的排斥感,反而更多是些酥麻,似有一群蚂蚁顺着经脉在皮肤下游走,偶尔轻啮心口。
这份痒意促得他的呼吸时缓时急。
林观月察觉到他的气息变化,抬眸看了他一眼:“疼吗?”
江云川目光闪烁,不敢直视。他侧过头,视线落向地面,摇摇头。
“那便继续。”
林观月一边引导江云川运转灵力,一边交代修习任务:“剑修入门的册子我又作了批注,明日起每日加至三节。”
她又道:“两月后宗门会举办问鼎会,在此之前,你须入筑基境,方有资格参加。”
江云川闻言,轻声问到:“师尊会去吗?”
林观月神色未变,探着他的灵力流向,淡淡道:“我去做什么?问鼎会只有筑基境的修士能参加。”
师尊果真如大师兄所言是个真“剑痴”,眼里心里都只有那剑,只有问鼎会的比试。
他又带着几分试探,问着:“弟子是想说,若弟子真入了筑基境,师尊便答应弟子,前去观战可好?”
去妄剑灵顿时炸了:“两个月入筑基?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它晃了晃剑身,啧道:“你们也真不愧是师徒,竟一个比一个狂。”
林观月按下了晃动的木剑。
她想,若能借此机会逼一逼他,未尝不可。他有这样的自信,也不算坏事。
殿门外的风又吹了一阵,带着春前山间独有的清暖。
她静静看着江云川,眸色深沉,半晌后道:“你若真能两月内入筑基境,我便去。”
江云川垂在身侧的手倏地收紧,心在这一刻猛跳了一下。
她答应了。
林观月想到此处,却思绪微沉,手下不自觉加快了灵力引入的速度。
问鼎会。
她审视着眼前这个除资质外自己一无所知的徒弟。
他何时能继承自己的剑道?
她又是否能顺利在其中体悟“祂”所言?
江云川只觉体内灵力涌动得愈发剧烈。他缓缓移回视线,却意外撞进她的目光。
他坠入了她眼中忧愁的海。
何事竟能让师尊烦心至此?
自己蚍蜉之力,又能否解忧?
江云川垂眸,忽然低声道:“师尊,疼。”
他哑声打断了林观月的思绪,看着拂过她面容的暖风悄然卷走那份担忧。
至少在这一刻,别让愁海覆起浪涛。
林观月闻言,立刻收敛了灵力引导的速度,目光微沉:“哪里疼?”
随后,她便又听见江云川开口,挟着一丝温柔:“师尊,现在不疼了。”
林观月也未再复想适才那些担忧,略作停顿后,便捻诀小心地引着灵力冲破江云川身上的几处穴位。
霜荼兰的药效彻底融入他的气海,气息流转之间,他丹田深处灵力自生,练气境——
已成。
她起身准备离开时,好似想到了什么,补上一句:“这几日,你若有何不适,及时传音。”
林观月话毕,却又立刻觉得多此一举。自己当年修炼时,受伤疼痛便如家常便饭,且她在结束引境时,已经略略查探过一番。
又怎会有什么不适?
自己只需专心传授剑法便好。
“跟我来。”
二人走到苍竹林中心,林观月突然转身,用木剑卡住剑柄,挑出他腰侧的入情剑,轻喝:“拿剑。”
握住剑,她又成为了那个自在恣意、高不可攀的“千山剑仙”。那些怪异感脱离身体,流入剑尖,剑影重重,凌厉逼人。
林观月手中的动作已让人眼花缭乱,她却忽地再次旋身,加快了脚步变换。长剑如芒,“嚓”的一声,在四周的竹杆上留下深深的刻痕。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白衣在风中猎猎飞舞,她抬眼对着江云川道:“剑法入门第一节,你可看清楚了?”
江云川正色答:“弟子或可一试。”说完,剑尖一挑而出。
“手抬高,这一招的重点是腕力,而非臂力。”林观月站在江云川的身后,纠正着他的动作。
“杀招,便是要快、要狠。迟疑犹豫,反倒会成为自己的催命符。”
“……”
待她指点完一整节的动作后,丢下一句“自行练习三百遍”便离开了。
“是,师尊。”江云川颔首,目送林观月远去,接着便一刻不停地挥起了剑,苍竹林中响起阵阵破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