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府已按例将女孩的尸身带走查验,或许一个时辰后便会把噩耗带给老人。
不,甚至不需要一个时辰。此处和村落隔得这么近,快马传信甚至不需一刻钟。
林观月情怯起来。
一刻钟后,她该如何面对婆婆?
林观月的脑中混乱无比,嗡嗡作响。她眼帘低垂,双手紧紧握拳,又无力地松开。
突然,她被拥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师尊。”
头顶传来一句哽咽的、轻柔的低语,好似一根浮木,把她从无边深海里托起,暂时得了一刻喘息。可深海无边,却无处是岸。
“师尊,不是你的错。”
林观月眼眶微红,终于忍不住,双手拽着他的衣襟,埋头低低抽泣了起来,脊背随急促的呼吸上下起伏着。
几分钟后,林观月的啜泣声渐渐小了,理智回笼。她松开江云川,狠狠地抹了一把眼泪,抬起头来。
她的眼中还有些残存的泪花,在月色的照耀下一闪一闪,如剑锋,似火光。
她第一次这么恨,第一次这么想要一个人的命。
林观月死死地盯着柳玉楼,她知道,常晟子也在看着她。
而柳玉楼内,常晟子眼底的金芒散去,瞳孔又恢复了墨黑色。
“天叹无情苦,人为凡情累。古今多少憾事付流水,流水不可追。”
常晟子想着适才所见一幕,突然捻指唱了这两句‘堕寒山’中的词。
唱罢,他嗤笑一声。
而后将念珠串在手腕上缠了两圈,整理好自己的衣袍,踩着地上散落的念珠和草纸,向纷飞的纱帘后走去。
他坐到梳妆台前,挑挑拣拣,最后拿起一描金的木盒,用食指浅浅一蘸,对着铜镜抹上了鲜红的口脂,又在眉间点上朱砂,然后看着镜中人自说自话。
“殿下,我这样,可美?”
没有人回答他。
他自己却阴阴地笑起来,然后用那一贯温柔的语气道:“想必是美的,若不美,又怎能被殿下称作这‘鹭京一绝’?”
说完,却又压下双眉,敛起凤目,突然用双手把梳妆台上的胭脂盒“哗啦”扫到地上。
他凝视着铜镜,眼神变得狠利起来。
“可是殿下……你既曾看过我,又为何不看了?不看便罢了,又为何要看旁人?”
“你爱美,我就为你梳妆。你爱听戏,我就为你登台……”
“殿下,明明是你先选我的。”
狂风入院,吹得门窗哐当作响。
常晟子对着铜镜绽开一抹笑意,话锋一转,手腕上的念珠串应声而断,落在地上。
他却似浑然不觉,语气百般宠溺:“殿下怕累,不愿走近我。”
“不过没关系,这一次……换我来寻你。”
林观月走回村落的路上,想了许多。
她以何种语气,如何开口,怎么措辞……
眼瞧着即将穿过树林,到达村落,她的脑中还是一片混乱。
她从前来去总是一个人,就算要与旁人打交道,不是任务,便是对决,公事公办的态度即可。
她不爱说话,闲谈私交更是不可能。从前,也会有些同门来找她搭话,她简单回应便过了。
自己有时虽能感知到对方的不愉,但她也从没放在心上,更不会如此深思,左右不过是被人议论一句“不易接近”、“性子冷”。
“冷冷的”千山剑仙和“热情的”千山剑仙,对她来说没有区别。
她只在乎剑,在乎自己的剑道能走多高,走多远。
是啊,明明自己只要如官府文书一般,告知婆婆这个消息便好。
她却说不出口了。
“小月儿,小月儿。”林观月听见婆婆在唤她。
万千思绪随着这句话一下子消散。
她愣楞的地看着老人,脑海中霎时一片空白。
老人深陷的眼中闪着晶莹,来回短短一个时辰,却看起来苍老了许多。
林观月嘴唇微微颤抖,从喉咙中挤出几个字:“婆婆……”
“婆婆……对不起……”
而后竟是哽咽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老人拉着林观月的手,走向屋内。夜深了,房间中却灯火通明。
“刚才官府已将来过了,说……说小囡……”老人说的手颤抖着,脚下一个不留神,往前栽去。
林观月眼疾手快,及时扶住老人。她看着婆婆,自己的嘴唇已咬得有些发白。
“你说,她怎么就……怎么就……”
老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又抬起头,来来回回看着林观月和江云川。
“幸好,你们姐弟没事,我想着,你们此去寻她,万一那杀人犯还没走远,恰巧被你们碰上……哎,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林观月吸了吸鼻子,眸中蒙上一层雾,才忍住的泪水又要夺眶而出。
“婆婆,都是我……都是我不好……因为我做了一件错事,才让,才让……”
林观月说得断断续续,但老人听懂了。
老人伸出手,指尖上厚厚的茧抚过林观月的脸颊,擦着她滚落的泪珠:“小月儿,我问你,你在做这件事前,可有坏心?又可知它会害了小囡的性命?”
“若没有,那又如何能怪你。我虽上了年纪,却没有糊涂。”
“天道有命,是我们祖孙俩福薄缘浅……”
“只是不知道她在那边,一个人睡觉会不会害怕,还有没有话本子看,能不能常常听戏……”
啪嗒,一滴雨打上纸窗。
隐约雷声传来,窗外一明一灭。越来越多的雨打在纸窗上,聚起又滑落。
雨声潺潺。
原来天也会流泪,原来天也有悲悯。
林观月和江云川回到房中后,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江云川站在一旁,看着闷闷的林观月,平日那些安慰人的话竟一句也说不出来。
若自己能够再强一些,是不是便能离师尊近一些。
他往右移了一步,地上的影子随着自己的动作伸出手来,默默地环抱住了眼前人。
下雨天湿漉漉的,师尊看起来也湿漉漉的。
他莫名想为她撑起一把伞。
“长安寺回信了。”
主持在收到林观月的信后,便立刻动身前往寒山查看。
圣子仍被封印着,锢身链、锁魂阵等都完好无损。
主持本也疑心,圣子是否会被人狸猫换太子,却又在对上那双眼时疑虑全消。
观世金瞳,此间唯一。
而关于常晟子外貌一事或许亦是巧合。
百年前,圣子从莲台化出,无兄弟,无父母,无前生,无来世。
花开而生,花枯自灭。生灭何时,天道有定。
须知一花枯,才有一花开。
圣子的命莲至今仍好端端地浮在莲台上。
“既不是长安寺圣子,那便有法可杀。”林观月将信在烛台上点燃。
她细细回想着此前经历的事,发现他们只在柳玉楼中无法使用灵气,在楼外却能运转自如。
只要能让那常晟子离开此地,她便有把握杀了他。
可听说鹭京城中的权贵们无论以利相诱,亦或以势相压,都不曾让常晟子出过此楼。甚至当年镇国公主南巡,也是摆驾前往楼中观的戏。
林观月思及此,一时有些犯了难。
“你先休息吧,我想一个人坐一会儿。”
“师尊……”江云川有些不放心。
“无妨。”
林观月趴在窗边听雨声。
对面房中的烛火亮了一整夜,她便看了一整夜。
天蒙蒙亮时,江云川便醒了,他放轻脚步,走到林观月身边,静静地注视着她。
窗外的雨早已停了。
师尊眼里的雨还在下。
直到日上中天,对面那扇门才缓缓被推开。
老人拄着拐杖,慢慢走到窗前,一下一下摸着林观月的头,又看向她身后的江云川,道:“让你们担心了,还没吃饭吧,饿不饿?”
一些回忆在林观月的脑海中重合。
千山峰上的小厨房建好后,每到饭点,江云川也总是会问她饿不饿,说着今日又做了哪些菜,然后邀她同食。
哪怕她每次只吃了一小口便放下筷,江云川却也乐此不疲,用欣喜的目光盯着她,问她最喜欢哪一样,问她明日想吃什么。
一个月,日复一日。
林观月下意识摇头,却在对上老人红肿的双眼时,又点了点头。
老人转身进了厨房,他们本想帮忙,却被老人赶了出来。
直到两碗冒着热气的面被端上桌。
“我们这儿有个习俗,若能吃上百岁老人亲手煮的长寿面,便能保佑平安。我虽还未满百岁,却也希望你们日后能够如意顺遂。”
“小月儿,你不说,我也知道。你们马上要离开了,对不对?”
“婆婆……”林观月急急想要开口。
老人打断了她的话:“别想着哄我,我活了这大半辈子,难道连这一点都看不出来?”
“我猜,你们要去做的事是不能对我这个老婆子说的。”
“可是,小月儿,不管怎样,我只希望你们能够一直平平安安的,什么事呀,都没有人重要。”
老人顿了顿,将面推至二人跟前。
“吃了这碗面,你们便去吧。”
长寿面热腾腾的蒸汽盖过了林观月眼底的氤氲。
她拿起筷子,小口小口默默吃着,直至这碗见了底。
林观月离开前,悄悄用了些灵气在此处施了一个结界。
此去一别,怕是再难相见了。
婆婆,你也要平平安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