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明,旭日东升。
新垣然伸个懒腰,准备出门吃饭。
以前日月堂里他起得最早,谢鱼衡学他早起,发现新垣然游街漫步看斗狗,后来不起了。
东南街有条巷子,斗狗斗鸡的围一堆,新垣然路过扫一眼,他哪里看得了,看就心疼,不过诓谢鱼衡罢。
“张大娘,晨起安好。”新垣然趴摊子前,尤听见巷子里鸡犬狗吠。
张大娘长得五大三粗,丈夫却瘦骨嶙峋,像个纸人一样在后面侍食,听闻张大娘每天卯时就起,挣点钱给孩子拿修金,顺便找外地大夫治治丈夫的病体。
“新垣然啊,今儿还吃笼饼?”
“嗯。”新垣然坐在离张大娘最近的交椅,胳膊搭在几上,“大娘,最近禁军是不是下来了?我看到巡捕增多不少。”
“可不嘛,那谁崔家都不放傻儿出来了,脏了禁军鞋子可是要拉走的,钱也不赔。”张大娘剁着韭菜,木板咣当咣当响,配上巷子里的叫声,别有一番农家乐味。
“前天这一片儿的人都在说你呢。”
“崔家傻儿子?”新垣然假意没听见,问道。
安坐新垣然身后的中年男子提及:“对啊,跟这崔家傻儿子说两个时辰的土长话,他能听懂其中一句就不错了,走街见姑娘家家就走不动腿呦,那叫一个口水直流三千尺,要和人家贴脸,十九还没找到媳妇。”
新垣然表面点点头,心中不满,他今年十九,还要谢谢妈妈生得好,让人以为他和谢鱼衡一样大。
张大娘的丈夫端着馂盘给新垣然侍食,指一下盘子,“小伙子,沾点儿辣,这个菜辣的更香。”
新垣然身后男子吃呛,一时张目结舌,以为前面的是穿着某派统一弟子服的女子。
张大娘卸撤肩上汗巾,抽赶丈夫瘦弱的后背,“净叨叨这些废话,人家想喝辣就喝,用得着你提醒,赶紧叫孩子吃饭上散馆。”
新垣然看向金属盒里的调料,舀了一勺辣椒粉,小时候周围人吃辣脸上会长痘,他不会,妈妈说辣是痛觉,偶尔刺激可以除湿,不要总吃。
妈妈把所有好资源都提供给他,教育他要爬高,后来他工作习惯熬夜,身体便大不如从前,妈妈就变了样,不再对他要求高。
其际妈妈劝不要吃刺激食物,他却偷买了麻辣烫回家给自己辣哭,上了瘾似的,每到工作结束,他都会奖励自己。
来到这里许久未吃辣了。
“咦,那不崔傻子吗?”
新垣然仰首望去,一位衣敝履旧,服陈帽古的男人站在巷口,背对新垣然,头歪着瞅巷里。
新垣然出去吃早餐都会来这儿,从没见过崔傻子。他对狗和鸡的叫声这么好奇,应该是第一次来。
新垣然吃笼饼吃正香,崔傻子朝他走来盯着他,张大娘立即抽汗巾赶崔傻子,又不想让汗巾碰到崔傻子,这一幕新垣然还以为崔傻子是瘟疫,一碰就死的那种。
崔傻子接连往后退,张大娘每抽一下,他就被吓一次,牙不全似的口齿不清,吐音不成字。
新垣然看眼手中的包子,他还要继续坐在这儿吃吗?
崔傻子前额青丝遮住眼睛,下半张脸倒不残,中年男子嘟囔道:“崔傻子没傻之前容貌绝艳龙章凤姿,整条街都有名,众女娘结队追他,可惜了,连意巷的雪姑娘骗他去耍赵家公子,回来后就傻了,五年过去还是个傻的。”
待在长安城有七八年了,新垣然从没听说过这档子事,他平日基本不出门,长安城八卦太多,光百姓递交的案件都够他解闷。
“雪姑娘和赵家公子有仇吗?”新垣然沾了点醋,就着辣椒粉咬一口软棉的包子,盘里还蓬蓬冒着热气。
崔傻子被张大娘赶到对面,双腿打开坐地上盯新垣然,即使遮住眼睛,新垣然也能感到有股热烈的视线落在他身上。
“雪姑娘本是赵家仆人,被赵公子卖到连意巷,二人肯定有私人恩怨。”
吃完后新垣然走了一条街,崔傻子一路跟他,试图甩过,怎么也丢不掉,按理说崔傻子不敢出这条街才是。
新垣然回头,崔傻子不跟了,“对,乖乖回家吧。”
一根筋的崔傻子好似被刺激到,赵家公子喂他毒害脑子的药后说的正是这句话,崔傻子反应激烈,冲新垣然扑来,新垣然没来得及跑开,被崔傻子压倒在地。
新垣然心想坏事,后背指不定擦破皮,疼得他眼泪不受控制般滴落。
崔傻子沉重的身体压着自己,今天新垣然不断点骨头都算他命大。
新垣然有得罪过什么人吗?崔傻子没傻前被人算计,变傻了后更容易被人当枪使,人们不就喜欢利用他这样的人吗。
崔央见不得女人哭,不知所措地站起身,跪在地上,在家里爹就这么罚他。
血浸染了新垣然的背部白衣,这种伤口他疼起来是普通人的十倍感受。妈妈从小就告诉他,他的身体不一样,别人是伤口疼,而他是骨骼器官疼。
新垣然起身跪在地上,环抱肩身,困倦地低着头,他头晕眼花耳鸣了一会儿,缓会儿后不稳地起身,看了眼跪下等罚的崔傻子。
“背我送到日月堂,我来指路,谢谢你。”
——
昏迷一日新垣然清醒过来,视线里有人吓了他一跳,仔细看是谢鱼衡,恬静地趴在床边睡着了。
他起身觉得背部湿热,出去便看到崔傻子在秋千上坐着,愧疚地低头扣手指。
新垣然想和他说话,崔傻子总摇头,新垣然一接近,他迅速从秋千上下来躲障碍物后面,脸色比知道自己要被宰了的鸡还难看。
一看便知,他昏迷一天二十四时辰,谢鱼衡有八个时辰以上在吵崔傻子,给崔傻子心里制造了阴影,以为他新垣然是个玻璃瓶。
谢鱼衡没有睡死,知道自己在做梦,睁眼后先掀床被子,随后立马跑出去让新垣然回床休息,依旧是千年不变的理由——师父这些天游学就要回来了,他必须保护好他那脆弱到不堪一击的师哥。
不出新垣然所料,师父回来后气得发病,过一天也缓解不开,师父愤怒摔碗:“孽徒何不腾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不能打新垣然,何况他现在是尚未痊愈的病人,也不能罚抄写,不利于伤口恢复,师父越想越气血压升高,差点心肌梗塞脑袋气崩,徒弟赶忙拿速效救心丸。
新垣然想想觉得赵公子的事太过违和,他喊来谢鱼衡去打听打听赵公子。
“赵公子是谁,有本少爷帅吗?”
“你是天底下最帅的那个。”新垣然呵呵笑。
“哥哥说什么我就做什么吗?”谢鱼衡还气在头上,双手抱胸闭眼不看新垣然。
昨天新垣然突然咳血,他心情奇怪,希望新垣然消失,但是一想到真的会死,说过要娶他做契兄的谢鱼衡就彻夜难眠,都怪新垣然。
新垣然做状起身,“那我亲自去。”
“啊——!”谢鱼衡暴躁起来,把新垣然按回去,又多想自己方才按的狠不狠。
谢鱼衡转身走人,新垣然在身后问他要去问东南街的赵公子吗,谢鱼衡还不理。
新垣然无奈叹气,刚才真不该,闹得两人心里不舒服,应该耐下心来好好哄他,示示弱。
谢鱼衡回来后笔记交给新垣然,侧着身坐桌子旁边不言。
赵公子和雪姑娘有过情,父母发现后赵公子为保自身名声私下里卖了雪姑娘的卖身契,雪姑娘不是好惹的人,凡是她吸引的男子多多少少会找赵公子讨理,崔傻子结局算好,其他人是直接消失。
丢失者家人得到赔偿金闭口不问,自认倒霉,没管教好儿子,私下里他们讨伐雪姑娘,后来雪姑娘榜上一位官人,这位官人和赵家的官儿不对付,俩人高位平起平坐,最后只苦了百姓。
说到苦,新垣然却觉得那些花天酒地来潇洒痛快的男子才最该。
赵公子家世代为官,谁敢说赵公子杀人,说不定嘴被缝上再扣一个莫须有的罪名。
谁要是欺负雪姑娘,比这个后果还要严重。
新垣然让崔傻子进来,谢鱼衡不愿意了,太阳穴像钉了一个马掌钉,“这是你睡的地方,他进来做甚?”
那你天天进来做什么?
新垣然欲言又止,不可和谢鱼衡这般说话,谢鱼衡脾气不稳,闹起来十天不理半月找茬。
那我出去?
新垣然再次欲言又止,这句话和晌午说的有何区别,谢鱼衡只会更生气。
“你为何如此在意?”新垣然跳过主要问题,让谢鱼衡哑口无言。
谢鱼衡皱眉望向别处,“我……”
“我……”
新垣然闭上眼睛,他觉得自己像一具尸体,说就要说清楚,之前可没这般结巴。
谢鱼衡思考着,他怎么会讨厌外人进新垣然的房间?好像踏进他的宝贵之地,看一眼他都要醋死,恨不得挖掉偷窥者的眼睛。
“别总是拖沓。”新垣然忍不了了,他不耐烦地睁开眼睛,“不要浪费时间,让人进来,我在办公谢鱼衡。”
谢鱼衡这三个字,新垣然一字一字念出,给谢鱼衡吓到,他不喜欢新垣然生气,当然,他经常对新垣然生气。
崔傻子不分一二把新垣然弄伤,听崔傻子说新垣然只是哭……他想把崔傻子杀掉,但想起新垣然说过不能随便杀人,他便收回了手。
小时谢鱼衡觉得新垣然上下台阶的样子过于小心,被师兄弟推倒就哭,伤口血流不止。
师父带去医治他才知道,新垣然不能受伤,流血多了就会死,他和正常人不一样,他的伤口难以结痂。
新垣然很难养。谢鱼衡知道这件事时,心情是开心高兴,因为师父不会让他成为继承人,即使他再怎么优秀,谢鱼衡最终都会是继承人,到那时新垣然也会成为他的力量。
这次不一样,谢鱼衡他好爱新垣然,比爱他的徒弟师父还要爱……如果新垣然是个废物就好了,这样他内心也不会如此挣扎矛盾。
昨天师父回来,新垣然昏迷不醒不知道,在师父房间里,谢鱼衡崩溃到和师父吵架——师父明知新垣然帮立了大理寺的攻,还打算将传家术教给新垣然。
新垣然不知道,师父说惩罚新垣然,就是十天后再告诉他这件事。
这就是惩罚?谢鱼衡简直不敢相信,站在新垣然身边,他的所有努力都是虚空,他的所有颜色都是暗不见光的灰色。
谢鱼衡起身来到新垣然身旁,新垣然的第六感告诉他,谢鱼衡非常非常不对劲。
“谢鱼衡!”新垣然眼疾手快,推着往他身上躺下的谢鱼衡,压迫感十足。
谢鱼衡抱起新垣然腰部,手往下捏着新垣然的左膝盖。
“你要是不被捡回来就好了,你为什么不是个废物,安静的待在我身边不要出风头不可以吗?”
说什么呢?!
“!……别捏,很疼啊谢鱼衡。”新垣然怎么说都没用,膝盖像碎石一样咯吱响,谢鱼衡整个人压住他,一条腿压着他的右腿,恐惧蔓延全身,新垣然觉得自己以后要瘸着腿走路了。
谢鱼衡咬上新垣然的嘴唇,堵住对方的嘴,这根本不是吻,新垣然摇头绷住嘴,“你做什么!疯了!”
“没关系的哥哥,变成废物之后师父不要你,我要你。”
师父怎可能不收他?!
新垣然怒视谢鱼衡,“你是三岁孩童吗?给我下去!”
崔傻子听见动静,闯来拉开谢鱼衡,谢鱼衡一个没注意,被猛甩到桌腿旁。
床上的新垣然泪水汹涌,因为挣扎,背后好不容易结的一两个痂脱落,血透过新换的里衣浸染被褥,左膝盖发紫肿胀。
怎就发生了如此让他头疼的事?
“带我去镇上,找家医馆。”新垣然咬牙忍痛,拉住崔傻子的手,哭腔震颤,“再帮我一次,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