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因为一整个咨询一言不发,他的父母重新联系上的时候询问了一下原因,但他依然是缄口,于是他又被接到了父母家里。
父亲做了很多清淡的菜肴,但几个人吃饭的时候都是一言不发,旁边两个人一直在对眼神,最后确认点头:肯定是抑郁了。
“小久啊。”他的母亲叫道,“要是最近心情不好,一个人住着无聊,也可以回来住,我们上课你要是愿意,就一起去听课。”
时咎点头,拿筷子的手有一下没一下,但他突然一顿,开口道:“前段时间做了一个梦,我和几个朋友在火车上,我就坐在驾驶员身后的位置,但火车开在马路上而不是铁轨上,本来我们很开心要去旅游还是什么,突然发现太阳周围出现了彩虹,圆形的,围绕着太阳,很好看,我就拿手机拍照,结果拍着拍着,太阳突然爆炸了,它炸开的时候,地面上的楼也跟着起火,天上开始掉建筑的碎片,驾驶员开车很稳在带我们逃命,后来又有一个魔头突然在我们的火车上杀人。”
这不是他的梦,只是这两天脑子里一直在出现这个画面。
女人笑道:“那你自己觉得是为什么?”
时咎沉默几秒,说:“我不知道。”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女人不着急,她慢慢问:“你和这几个朋友什么关系?”
时咎说:“关系很好的朋友吧,好像一直约定了要去哪儿玩,现在终于可以出发了。”
女人接着问:“那你觉得一般坐在驾驶员后面那个位置是什么感觉?驾驶员也是朋友?”
时咎想了想,答道:“嗯,坐他后面,安全吧。”
他的父亲给他夹了一块素肉,提醒他多吃几口,女人又问:“那个魔头给你什么感觉?”
“给我……”时咎顿了一下,他依然无时无刻不在回想醒来前的画面,如同梦魇一样挥之不去,他看着沉皑,也看着他背后的季山月,到现在都想不明白一切到底是怎么开始发生的。
他说:“给我一种无法理解的感觉,我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在火车上杀人。”
沉默的时间里,只有碗筷碰撞的声音。片刻,他的父亲漫不经心地说:“世界上有很多地方都只存在在心里,不可言说,但不可言说不代表是错的,存在在你的精神世界,对你来说就是真实的。有的灾难是自己造成的,有的则是别人,重要的是前后还有朋友,你们在一起经历的这件事,给你什么样的感觉,给你带来什么体验。”
他的母亲笑道:“火车在马路上,彩虹绕着太阳,你自己的意象,自己可以分析出来吧?”
他没有明说,但时咎知道他的父母一定听得懂他说的梦。
他的父亲又接了一句:“实在难受就接受心理医生的干预,或者如果你愿意,跟我们说也行。”
时咎:“好。”
他失眠失得很彻底,要么是整晚睡不着,要么就是睡过去什么都梦不到,但更多的情况是在黄粱一梦那辆列车里,如同迷宫一样跌跌撞撞找不到出口。
在一次又一次从那辆列车上醒来后,时咎的情绪一点点由焦急变成平静再变成麻木,他给自己做了最坏的设想:沉皑不在了。因为他每次入梦都会出现在沉皑附近,曾经每次从列车下去,都是沉皑附近,但这辆长久运行的列车再没有停下过,他能想到的解释只有:现实与梦的锚点消失了。
他无法接受,便屏蔽了这件事。
压抑,一再的压抑,压抑到他身体迅速糟糕,体重下降,不想吃东西,对其他也提不起兴趣。
其实他自己也没想过会这样,他不知道自己会有这样的反应,二十多年的学习和稳定的情绪,对知识的运用让他有些自信,他从来没觉得自己的心态会出什么大问题。
最终时咎还是找李老师寻求帮助了。
大学的心理咨询室里,时咎坐在沙发上。整个咨询室都被布置得很温馨,暖黄色软装给人一种放松的感觉,桌上点了熏香,那味道很淡很淡,窗外阳光还是明媚的阳光,偶尔能听到学生路过的笑声,但最明显的还是时钟“嘀嗒”。
时咎上一次没注意,因为钟被摆在了靠放沙发这面墙上,那恒定的节奏就从头上传来。
李老师也很随意地坐在对面,对他说:“小久……啊,不好意思,你的母亲一直跟我这么称呼你,介意我也这么叫你吗?”
时咎把沙发上的枕头拿过来抱着,微微摇头。
李老师:“好的,那么小久,你今天感觉怎么样?”
时咎犹豫着,不知道说什么,目光便去看那幅画,总感觉看到蓝色的海就像看到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可以带给自己所有的答案。
“我……感觉不太好,很焦虑。”
李老师说:“那你觉得是什么事导致你的焦虑?”
时咎抿唇,他依然没有做好心理准备要把这件事说出来,但是又找不到合适的事件去代替,想得有些头脑发昏、坐立难安起来。
李老师出声打断他的焦虑,说:“这样吧,我们休息一下,你可以坐着,也可以躺着,听我说好吗?”
时咎点头,就着自己现在的姿势,抱着枕头往后靠,整个人跌进柔软的沙发里面。他抬头,便看到了时钟,看到的一刹那,秒针的声音明显起来。
“好,现在我们闭上眼睛,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你的呼吸上,慢慢感受气流流过你的鼻腔,慢慢地深呼吸,每深呼吸一次,你的身体都会放松一些。”
“慢慢地,放松。”
“接下来我倒数五个数,数到一的时候,允许自己进入完全放松的状态。”
“五、四、三、二、一。”
“砰!”
时咎感觉自己落入深海,无尽的海水挤压与气泡的流逝,而自己就在这片窒息里慢慢深潜到海底,却没有想象中的沉溺,他还可以呼吸,也可以睁眼。
“你的眼前有一面镜子,看得到吗?”
那面镜子就在海底,高高耸立着,时咎用力游到它面前。
“从那镜子里,你看到了什么?”
原本以为是面普通的镜子,游过去便能看到自己被水搅乱的衣服与头发,但当他出现在镜子面前时,看到的却是残垣断壁、烈火尸体,一个从来没见过的场景,于是他猛然往后退了两步。
“看到这些东西,你有什么感觉?你想怎么做?”
时咎稳定心神,捏住自己的拳头,在冷静下来后,重新慢慢靠近镜子,再去看,发现尸体消失了,烈火也消失了,只有战争后破败的砖瓦。但不止,地上有血迹,一滴一滴好像沿着某个地方离开了,只是从镜子里看到的画面有限,他不知道血迹延伸去了哪里。
于是时咎往前走了一步,去触碰那面镜子,而镜子如水纹般荡漾开,他的手穿过了那面镜子。
“你为什么想去镜子里面?”
时咎想,刚刚那具尸体或许不是尸体,只是受伤倒在那里,一不注意,他便走了,但是这荒凉的景象哪里有能救助他的人,想去镜子里帮他。
他毫不犹豫地闯入镜中的世界,一进去,画面就变了,变成了一条长长的走廊,他站在走廊的一端,另一端亮着一盏灯,但从一头到另一头的中间,满满堆叠的都是尸体。
时咎猛地睁开眼,整个人从沙发上坐了起来。
他大口喘着气,时钟嘀嗒的声音让他知道自己在的地方依然是咨询室,没有海底,也没有走廊。
那股熏香的味道正好淡淡传来,很快让他的心神安宁下来,他便又向后倒,把自己砸到沙发里面。
李老师柔和说:“你在担心一个人,或者一段关系的死亡,虽然你很想维持它。”
即使什么都不说,心里想的依然会从眼神里、情绪里流淌出,时咎是知道的。
李老师抬头看了一眼他身后的挂画,问:“从上一次来我就观察到,你好像很在意这幅画,他让你想到了什么?跟你心里的人,或者那段关系有关吗?”
时咎沉默了半晌,还是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说了。李老师听完也只是点头道:“你完全不用担心,现实、意象、梦,都只是一个名词,梦里的人清醒过来,又坠入更深的梦,于是我们把它叫做:现实。每个人眼里的现实又都不一样,但现实只是现实,是你平常对待的每个当下。”
“你不知道身边出现的哪个人,就是谁的梦,不是吗?”李老师说。
他在说自己用力过猛,小心得不偿失。
李老师说:“如果暂时帮不到他,咱们可以先帮自己,尝试让自己心平气和下来,你觉得呢?”
结束咨询后时咎正准备离开,咨询室的门就被推开了,进来了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女生,她手里捧了厚厚一叠纸,进来时见咨询室有人还愣了一下,礼貌性朝时咎打了个招呼,时咎推门离开。
第二天时咎便收到了李老师的信息,但并不是同他约下次咨询时间的,而是告知他了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昨天在咨询室有一面之缘的女生是学校导演系的毕业生,现在正在拍毕业作品,里面有一个角色形象和他很符合,问他有没有兴趣去龙套。
时咎回复得很干脆:不了,谢谢。
十分钟后,时咎再次回复:把她联系方式给我,谢谢。
时咎觉得自己需要在梦外找到一件新的事来暂时缓解他无尽的思绪。
他喜欢看电影,但并没有去过电影片场,拿着剧本坐在那里自己默不作声看剧本的时候,他感觉到一直有目光在打量他,但他不想抬头。
好巧不巧,剧本叫《梦魇》。
时咎要龙套的那个角色是主角坠入梦境后,进入一家精神病院遇到的人——一个生活在精神病院里的正常人。
摄影棚里,制景搭建了半个精神病院的模型,他要出现的镜头就是跟着主角从精神病院里逃出来后,原本以为离开梦境,却掉进了另一个更恐怖的场景,台词不多,几乎都是奔跑类需要体力的镜头。
“打开门,你们就从门里冲出来,摔在楼梯间地上。”那天遇到的女生拿着剧本过来给时咎讲,末了又自言自语了一句,“总感觉从精神病院的房门逃出来摔在地上,镜头切换到另一个场景不够震撼。”
她想把门当作一个连接两个场景的锚点,但对于梦境来说有些正常了。时咎看她在剧本上标注了些东西,愣了一下,说:“可以把最后一个镜头改了。”
旁边立刻凑了人过来说:“你居然让王秋蕴大导演临时修改镜头!”
时咎尴尬地笑了下,然而这位王导阻止了旁人的调侃,问:“还有什么办法可以呈现梦的无序性,但是不以破门而出这样的表达方式?”
时咎的脑子里出现了很多画面,但那些画面一出现,他的思绪就飘远,半晌,他淡淡开口道:“他们可以偶然发现病院的窗只是景色的粘贴纸,打碎玻璃摔出去,直接到下一个场景。”
女生立刻说:“哎可以,但是下一个场景是古墓,从现代到古代,用什么小细节衔接最好?就是,是那种古代也会有,但一看就是现代的东西的细节?”
时咎沉默两秒,低沉说:“进入古墓开头的灯,长明灯,但是用同位素光源的长明灯。”
女生的手停滞了两秒,接着她说:“很好!非常好!特别好!牛逼!”
时咎:“……嗯。”
他闭眼。
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等多久,两个月的心理折磨,熟悉的工作也都暂时中止了,帮人拍完单场戏后,他大多数时间自己呆在独居小屋里看书,其他时间什么都不想做,好像动作稍微多一些,思虑多一些,就会决堤。
下雨的夜晚。
时咎如往常一样安静坐在床上,戴着他那副宝蓝色钻石光泽的带链眼镜,手里捧着的是博尔赫斯的诗集。
今晚的宇宙具有遗忘的浩淼,和狂热的精确。
我徒劳地想摆脱自己的躯体,
摆脱不眠的镜子,它不停地窥视,
摆脱庭院重复的房屋,摆脱那个泥泞的地方,
那里的小巷风吹得有气无力,再前去便是支离破碎的郊区。
我徒劳地期待,
入梦之前的象征和分崩离析。
——《失眠》
淅沥拍打在窗户上饶有韵律。
时咎感觉自己有些昏昏沉沉,但并不觉得奇怪,因为失眠的这两个月几乎每天都是昏昏沉沉的,醒着不像醒着,睡了也好像没睡。
直到他从模糊中睁开眼,看清了眼前的场景。
——言威老宅的公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4章 第 8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