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失重感让时咎一阵反胃,他这次运气空前好,瞬移出现的地方是沉皑办公室,而沉皑此时也正在办公室。
好得有点过头了。
时咎意识到的时候已经站在沉皑旁边,沉皑也立刻察觉到了不对,猛地抬头,他连电话都还没挂,另只手迅速向腰间探去。
时咎的反应速度前所未有的快,但还是没有快过沉皑的速度,只听他刚说了一个“等”字,那边掏出的麻醉枪已经扣下了扳机,疼痛瞬间没入手臂。
时咎来不及说话,下一秒他倒了下去。
真巧,有人越狱越到逮捕他的人身边。两个人同时想到这一点。
沉皑瞥了一眼地上的人,慢悠悠地重新设定麻醉枪的剂量,把枪收回去,没有碰躺在脚边的人,继续忙手里的工作。
三个小时,时咎转醒,醒来的时候他躺在沙发上,办公室里沉皑依然埋着头,桌上一叠纸,他一张一张认真地看着,察觉到什么,抬起头,冷冷地问:“醒了?”
时咎还没开口,沉皑便打断他,声音里只有漠然:“被麻醉的时候瞬移不了,如果你坚持不肯跟我说实话,我能让你永远走不了。”
好有威压的人。
时咎捂着头思索,从这几次的经验来看,他发现几个点。第一:如果现实中醒来,他在梦里的表现是直接消失,比如那次医院洗手间消失;
第二:他被麻醉剂射中之后,能感觉到自己立刻坠入更深的梦境,那里只有一片无意识,什么都做不了,甚至醒不来,所以麻醉完全克制他,他需要提防;
第三:他能意识到这是梦,但是他在梦中没有主动权和操控权,唯一的独特之处在于瞬移。他只是一个意识体,这就是他最大的优势,其余的,他们所说的能力,他更是没有,连醒来的时间点都是机缘巧合,刚好梦到这,而刚好他醒了,即他□□死不了。
第四:不管是睡着进入梦中,还是瞬移后的目地,他都只出现在沉皑附近。虽然仅仅几次,还需要再观察,但这显然不是个好消息,如果瞬移可以作为他逃离的工具,瞬移的目地却是以沉皑为圆心,那他将无法逃脱,他得再尝试几次后,重新评估潜逃的风险。
脑子里风卷残云般掠过一条一条的优势劣势,最后时咎得出结论:他得老实一些,至少装老实一些,然后瞬移走,以最快速度逃跑。
他举起双手高过头顶:“我不跑,我说。”
沉皑放下需要签字的最后一份文件,将这些纸全部推到一边,慢条斯理给自己倒了杯茶,随后从腰间把麻醉枪拿出来,“啪”一声看似随意往桌面上一放,坐下,翘起二郎腿。
“能力是什么?”他直接问。
好,第一个就是无法回答的问题,时咎在想如何解释能让真相更易于被接受。
静默的时间里,沉皑用手指不紧不慢轻轻敲击桌面。
哒,哒,哒,哒——
像某种时间流动的具象化,像某种倒计时,在安静的空间里缓缓地、令人窒息地淌着、积累着,和秒针高度重合着。
沉皑没有催促,时咎也不知道怎么编造。
最后,时咎开口:“我不知道。”
桌面的敲击声停止了,于是时间的流动也停止了。不多时,沉皑笑了笑,但这笑里并没有善意。
“时咎。”沉皑咬字清晰地念了他的名字,接着说道,“我认为你没有理解我刚刚说的话。”
“我理解。”这次他倒是回答得很快。
沉皑饶有兴致地抬眼瞥了他一下,轻声说:“是吗?”
时咎露出轻浅的笑容,他说:“其实,我只是在做……”
“梦”字还没出口,时咎已经大步一跨,转头就向墙上撞去。不知道能瞬移多远,就算是以沉皑为中心,能多远就多远!
剧烈的疼痛袭来,熟悉的头晕目眩令他几乎作呕出来,在这片极致的异常感里,他的大脑依然在极速运转:睁开眼他就得跑!
然而等时咎睁开眼,脸色一下就白了。
他没离开,原地瞬移。
办公室很安静,听不到外面丝毫动静,除了空气静谧的流动。
他嘴唇动了动,抬眼看见坐在椅子上的人。
沉皑正在不紧不慢擦枪,动作熟练优雅,片刻,他轻轻笑了声,举起枪,对着时咎毫不犹疑扣下扳机。
身影一晃便倒下。
沉皑慢条斯理给安全管理中心打去电话申请:“季水风在安全管理中心吗?我需要申请测谎。”
挂了电话,沉皑把倒在地上的人整个抱起来,开门往安全管理中心走去。
起源实验室是沉皑的地盘,没有人质疑他的行为,所以当公民们再一次看到他抱着一个青年出去的时候,最多心下嘀咕,并没有人多想。
除了一个。
舟之覆若有所思看着沉皑的背影,眼睛眯起,他刚刚遣送一批未成年交付教化所回来,就看到这么奇怪的场面,表情是不能理解。
不知道昏睡多久,时咎几乎以为自己会这样永远沉睡在梦里了,他好像漂浮在半空,有人在抱着他走,只是这怀抱很坚定很稳,他感觉不到任何不适。
突然抱着他的人停下脚步了,耳边是隐隐的嘈杂声,那些声音像当他潜入水里时,听到水面上的人说话的感觉。
一个颤颤巍巍的老者声音由远及近响起:“沉先生,沉先生啊。”
沉皑:“怎么了?”
那声音震得时咎的耳膜嗡嗡作响,这让他意识到自己的头正贴着沉皑的胸膛,所以对方的声音以一种低沉到轻微震动的形式直接传达到自己的耳朵。
老者说:“刚刚安全管理中心给我打电话,他们因为怀疑我孙子开车撞人,把他临时关到监狱,但是他刚刚在监狱里自杀了。”
声音静默片刻,沉皑说:“抱歉。”
老者的声音比刚刚急切了些,甚至带上些许痛心,他说:“沉先生,我孙子最近一直不太对劲,他总说有鬼,总说……有什么东西要来了。”
沉皑没说话,时咎只听得到他的心脏慢慢跳动,每一下都非常有力而稳定。
老者的音调上扬,带着不敢说大声的心惊,缓缓询问:“沉先生,您,您觉得,恩德诺的公民,还记得虚疑病吗?”
在听到“虚疑病”三个字的时候,时咎感觉到一瞬震耳欲聋,是沉皑的心脏重重抢跳一拍,接下来是长久的心悸。
虚疑病,这个文明的所有人都不会忘。
两百年前,一场战争后的瘟疫席卷全球,瘟疫夺取人们的理智与信任,对资源抢夺的战争最后演变成公民互相残杀或者自杀,那场瘟疫后,全球人口总数骤降。
虚疑病的取名很表面:虚妄、怀疑。很多传染疾病攻击人体免疫系统,但虚疑病攻击人的大脑。
但向死而生,从噩梦般的瘟疫里存活下来的公民建立起了现在透明的文明,并命名为:恩德诺。
意为:生命力、永恒。
沉皑抿唇,低声说:“记得。”
他的心跳从心悸再次慢慢稳定下来。
老者喃喃自语:“虚疑病,虚疑病啊,我们是不是永远逃不出它的捕食。”
时咎的头昏昏沉沉,他再次听到声音时,周围已经安静下来,只有一个很温柔,偏中性的女声在旁边说话。
“小言?不哭好吗?有什么话好好说吧。”
“你的父亲很忙的。”
“言不恩?你不该,哎算了,我晚点去你家接你,但是我现在还有点事,得再晚点,好吗?”
“再见。”
没多会儿,有电话再次响起来,响得时咎很心烦。
“喂?”
“是,我是季水风。”
“嗯,多找一些有经验的老师吧,贵一些没关系,有缺口我来补,那些小孩子要照顾好。”
……
近乎于母亲的温柔。
时咎猛地起身,而太快的动作导致他岔气,不住咳起来。
季水风的目光立刻扫了过来,刀片一样的视线径直钉在时咎身上。
意外感受不到疼,也感受不到恶意。和沉皑那种,即使没有散发攻击性,淡淡一眼,却让人感受不到善意不一样。这是完全相反的两个人。
等他缓过来,季水风端了一杯水放在他面前,自己也在这儿坐下了。
是一间很小的审讯室,四面白墙,和之前的监狱不一样,这儿肉眼可见更加严密的环境,看不到门,令人有幽闭恐惧症般的窒息,时咎看到她身上的徽章写着:安全管理中心。
被移交最高安全管理机构来了。
季水风端正地坐着,整个人的状态非常松弛,她随意摆弄自己的头发,柔和地说:“你的情况我听沉皑说了,放心,我们不会伤害无辜公民,我只想问你几个问题,然后就放你走。”
时咎抿唇看着他没说话。
季水风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说,“你还记得你昏迷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是谁吗?”
如果不配合,他是不是一直都循环在自证和被逮捕的恶性循环里?
越是停留在这个梦里,越是诡异,他可以正常行动并颇有逻辑,梦里的人也不像虚无的灵魂,好像是真正的人,完全有现世的行为方式与认知,梦不是这样的。
时咎的目光再一次扫视过这个房间和眼前的女人,随后往后仰,靠在椅子上说:“蓝眼睛那家伙。”
听到这个回答,季水风诧异了一下,但很快她接着问:“对他印象怎么样?”
“有病。”
“还有吗?”
“多疑,脾气不怎么样,冷漠,毫无共情能力,挺强的吧,挺有压迫感,但对我没用。”时咎眼睛轻微往上翻,但这个表情在季水风的眼里寓意非常明显:不屑。
“季山月你也见过了吧?对他印象怎么样?”
时咎歪头想了下:“你说那个大块头啊?病得比蓝眼睛那家伙更严重吧?”说完时咎觉得可能这么说不太合适。季山月、季水风,两个人明显是有某种关系的,而他却当着其中一个人说另一个人坏话。
季水风的目光拍在他的脸上,像能洞穿一切的目光,她没有发表意见,而是继续问:“你在城市里见过一个带石头的小女孩对吗?你们聊了什么?”
时咎回忆:“我撞倒她,帮她捡石头。”
季水风温柔的声音:“你的能力是瞬移吗?”
“我不知道!”他轻轻抿嘴,一边的肌肉紧缩了一瞬。
“你今年多大?”
时咎原本想诚实回答,但同样的错他不会再犯第三次,他胡诌:“十九。”
季水风的眼睛微微搭下来一些。
她问:“我听说你不知道登记进化的事?”
时咎轻声:“我知道。”
季水风皱眉,站起来,朝外面示意。
一瞬间,四面墙的玻璃变暗了,变成了透明玻璃,呈现了它外面本来的样子:竟然是单面玻璃监视墙!而外面,沉皑和季山月正坐着。
时咎:“……”有一种背后说人坏话被当事人逮到了的感觉。
季山月脸都青了,见单面玻璃终于被拉下来,立刻骂骂咧咧了好几句,末了还补了句:“嘿哟还真是,小王八给他儿子奔丧,鳖死了。”
沉皑没有表情,并没有因为时咎的评价产生任何情绪波动,只是看着里面。
季水风无奈耸肩,她的声音很温柔,但说出来的话却让时咎头皮发麻。
“他在撒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