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偏不遂人愿,时咎总觉得一定马上就能醒来了,可他在医院了躺了好些时间,躺到他已经可以慢慢走动了,这个梦还没醒,从来没有这么希望梦醒过。
沉皑白天会回起源实验室忙一会儿,通常到下午一些就会来医院。
时咎最开始还觉得有点不太自在,但沉皑说,他在这儿没有别的朋友,如果自己不来,把他一个人放在这儿,也会觉得内心不安。着实把时咎感动了一把,但在沉皑嘲笑他走路太慢姿势太怪后,这个感动也烟消云散,变成理之当然。
深夜的医院安静得连空气流速也放慢,时咎沿墙扶着把手慢慢走着,沉皑则是在旁边默默跟着,也没主动扶他,只是在某一刻觉得时咎好像重心不稳时会拉一下。
沉默里只有两个人轻悄的脚步声,没过多久,又多了救护车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慢慢靠近,跃过窗台,直达两个人的耳里。
时咎慢慢走到窗边趴着往下看,看到一辆救护车停在旁边那栋楼的楼下,几个医生从救护车里推出来一个人,仔细看是孕妇,她的身下还有血。
再过了好一会儿,时咎听到路过的护士在讨论产科刚刚收了一位高龄产妇,但还好一切顺利。
夜晚的风偏暖了,或许是夏天快到了,不知道恩德诺的夏天会不会和地球一样热得令人烦闷,也不知道是否会有海风吹来,再把烦闷带走。
时咎趴着,吹着风,过了一会儿他突然问:“你们的高龄产妇,多大算高龄?”
沉皑看着远处依然随处灯火不灭的城市,说:“50以上吧,医疗条件允许在这个年龄。”
时咎有些吃惊:“这男人也是心大啊,命不是自己的。”
沉皑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声音柔和地说:“我是不是没跟你说过,我们可以无性繁殖?”
通过CRISPR-CAS9等一系列手段编辑个体基因组,或者利用体细胞重编程,将体细胞转化成多能干细胞,诱导一部分变成卵子,或者自行选择个体遗传物质用自我复制的方法进行繁殖,也可以胚胎体外培养,随意选择。
“嗯?”时咎一时间脑子没转过来。
看来他是真的不知道,沉皑叹气,跟他解释:“恩德诺没有性别分化,所有人都是雌雄同体的,可以无性繁殖,刚刚那个孕妇,这么晚来医院也没人一起,应该是自己的意愿在这个年龄怀孕的。”
“等一下。”时咎觉得自己脑子里有点乱,“无性繁殖,意思就是,男人女人都可以生孩子?”
却听沉皑否定道:“男人女人只是一个特征,都是人,是人,就可以生孩子。”
“啊……我懂了,所以,怀孕生子不是两个人的事,而是一个人就可以决定的?”
“嗯。”
时咎更疑惑了,他问道:“但是,既然大家都是雌雄同体,不需要不同性别结合繁衍,为什么大家还是有男女之分?”
沉皑笑了笑,刚好一阵暖风吹过来了,时咎看着他,不知道暖的是风还是他的笑。
他依然解释道:“性别显现是个人选择,用男性示人,女性示人,是公民的自由意愿,没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可以自己单独生孩子,也可以两个人在一起生孩子,看上去有的是男女在一起,有的是两个男人或者两个女人在一起,都一样,他们可以是任何性别的组合,因为每个人的本质都是无性,是男人也是女人。”
但这样就带来一个新的想法,时咎问:“这儿的人也会结婚吗?那出生的小孩,还能算爱情的结晶?”
沉皑好像也是第一次听说这个用词,他有点疑惑轻声重复了一遍:“爱情的结晶?”
“对。”
沉皑思索了一会儿,大致明白时咎的意思,但依然不懂里面的逻辑,他皱眉说:“爱情的结晶,不也就是爱情?有爱情的两个人在一起,做任何事不都是爱情本身?你的意思……但是,独立就可以繁衍后代,没人会为了繁衍后代结婚,结婚的唯一目的只有爱情。爱就是爱,小孩就是小孩,小孩不一定和爱情有因果关系。这样的说法,任何事都可以是爱情的结晶。”
沉皑想着,依然没能理解到时咎说这个词背后所指是什么,但时咎是明白了,他点头,没有多余再谈论,而是说:“所以这里的人的性别,都是自己选择的结果,如果他们愿意,也可以是另一种性别。”
“嗯。”
时咎想起这些时间里自己看到的人,他问:“我感觉是不是女生更多一些?我看到的,你们更喜欢用女性的性别角色吗?”
沉皑想想说:“目前的文明程度大部分人都愿意是女性。因为虽然性别只是一种表象,但表象代表的东西各不相同,男性是力量与权威,以前战争年代的时候,大部分人都是男性表象,因为需要征服开拓、集结成家国,要生存就需要体力,这些东西都只能是男性才能发挥到极致。后来文明稳定,社会成型,从物质需求转向精神需求,男性原始力量的用武之地就少很多,反而过于原始的本性会一定程度影响文明发展的上限。人们喜欢温和的、善良的、美好的品质,对于情感需求多了,创造、高度精神化,都是更偏女性的特征,形象思维比逻辑思维就更适合这个时局。所以一般是,动乱年代男性形象的更多,和平年代喜欢女性形象的人更多。”
原来如此。时咎蓦然点头,脑子里还在若有所思。
“那……”时咎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你会用女性形象吗?”
沉皑认真想了想说:“还没试过,但可以,如果有必要的话。”
时咎其实有点猎奇,他完全无法想象沉皑这种性格的人如果是女性形象会是什么感觉,或许跟季水风类似,但气质应该更疏离一些。
“那你现在换一个我看看。”时咎朝他点了点下巴。
沉皑淡淡看了他一眼,说:“看在你住院的份上,原谅你的胆大包天。”
时咎没忍住笑出来,他转身面向医院的走廊,空荡荡的,很久才会有一个护士匆匆走过。
“我记得,上次在图书馆说季雨雪是一名合成生物学家。”时咎回忆起,但在当时,她的成就已经斐然了,“所以恩德诺的生物学方面,应该已经很发达了?”
沉皑轻轻点头,但又用不确定的语气说:“我不知道怎么算发达。但是后人在季雨雪的研究基础上,确实设计出了很多新的生物系统,对原有生物系统进行了深度改造,起源实验室就是其一。不过我听说,教化所里运用的生物科技是目前恩德诺最先进的,因为涉及公民的全方位改造。”
“无性繁殖也是改造的结果吗?”时咎问。
“是。”
时咎想想说:“在我们那儿,合成生物学是一个还算新的科学领域,粮食作物、绿色能源、合成基因,都还在摸索中。”
沉皑无声笑道:“我曾经在历史书上看到,季雨雪因为研究合成生物学遭受过迫害。”
“迫害?”时咎惊讶。
“嗯,因为物种起源计划也不是所有人都认同的,总有人认为这是某种毁灭性发明。所以她后来提示后人,要小心发展合成生物学,这是一把双刃剑,好的会便于公民,但利用这个技术也有可能研发出某种恐怖的传染病毒,被恐怖主义用于制造生化武器。”
生化武器。时咎想到了虚疑病,想到了他来这段时间里越来越多的自杀新闻,随即他想到一种可能性——沉皑之前说没人知道虚疑病是如何找上自己的,如果这种传染病就是为了让人们自发的互相信任,而不是使用物理性进化呢?
季雨雪既然知道合成生物学是把双刃剑,却还是利用自己的能力强行制造了起源进化,获得了百年和平。
医院的大屏幕在滚动播放各个院区的信息。两个人在医院的长廊里一边走一边聊天,聊到大厅,看到大屏幕显示前不久在产科出生了一名婴儿,取名叫:季晚。
前后时间只有这一名婴儿的诞生,时咎看见那个名字,便说:“季晚?我猜是刚刚救护车送来那个母亲的孩子。”
“嗯。”
时咎“啧”一声,道:“‘季’是不是恩德诺第一大姓?”
“对。”
“我就知道。”时咎想起在自己的世界,也是总有几个姓能占满姓名册的半壁江山。他接着说:“而且我猜,那个孕妇高龄产子,又是半夜送来,所以给她的孩子取名叫‘晚’。”
沉皑一下笑出来:“你还挺会想。”
“不对?”
“对。”沉皑顺着他的话答。
这样的夜晚似乎并不令人讨厌,好像不知不觉,也不需要和他针锋相对,时咎喜欢这种冰释前嫌的感觉,在他最讨厌沉皑的那段时间里,无论如何也没想过如果有一天他住院,陪他的会是沉皑。
“你喜欢艺术吗?”时咎突然转头问他。
“哪方面的艺术。”
“随便。”时咎伸了个懒腰,但动作不敢太大,还是会扯得疼,他走一会儿,就得停下来休息一会儿,这个时候沉皑也会在原地等他,这给了时咎一个非常严重的错觉——他们是不是很早就认识?不然按照自己的性格,也按照他了解的沉皑的性格,他们应该像朋友一样站在这里吗?
如果是一个梦的平行世界,这个世界会还有一个时咎吗?那沉皑在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惊讶的表情,是不是就是因为他和这个世界的时咎曾经认识?
想了也想不出来,时咎决定不再想,总会有答案。
沉皑沉默了一会儿,听时咎接着说:“比如我,虽然我的固定工作是音乐治疗,主要工作包括视觉设计,但是我对很多艺术领域都感兴趣,所以我说的艺术,就是通俗能想到的艺术,音乐、美术、摄影、建筑、设计、雕塑、创意……”
“喜欢。”沉皑说,“很少有人不喜欢。”
时咎突然反应过来,这是恩德诺,艺术创作是他们的快乐来源。
“有特别喜欢的吗?”
“摄影、音乐,还有电影。”沉皑想想说。
“等我好了一起去看个电影?当我答谢你这段时间一直照顾我。”时咎认真地说。
然而看着他认真的神情,沉皑无言笑出来:“时咎,你真的很敢说。”
“什么?”时咎完全不懂,他转身的姿势有点大,差点没站稳,沉皑过来扶住了他。
“我是说……”沉皑好像觉得他的姿势很容易倒,干脆将他的手拉起环过自己的脖子,再搂着他的腰,让他一部分体重靠在自己身上。
他继续说:“大胆、冲动、不考虑后果。”
时咎不屑地叹气,尽管如此,他并没有对此时自己是靠着对方在走路而有哪怕收敛一点的意思。
他说道:“你说得没错,但也不对,我是喜欢做一些别人不敢做的事,但并不全是冲动,也没有不考虑后果,而是我觉得我活着,至少要挑战自己的常规,可能是职业也会塑造人格,我不喜欢模具里的人生,所以我想到了我就做了,后果那也是我自己该承担的,我能承担我就会做。”
沉皑没有回应他的话,而是再次说了三个词:“挑战、勇敢、喜欢自由。”
时咎愣了一下,随即释怀般,他拍了拍沉皑搂住自己腰的手,轻声说:“有没有说过你这个人真的很怪?”
“没有。”
“每次都让我觉得很生气,但气到临头,气过了,又觉得你挺好的。”
“谢谢夸奖。”
路过一扇窗,时咎眼尖看到很远处一座山,虽然看不真切,但借着城市的光还是看了个大概。
他能一眼注意到那座山不是别的,而是因为它造型奇特:一个圆润的弧形,像巨人头部的上半部分埋在土里,最奇特的是山上似乎全是树林,唯一没有树木的地方就是它的山顶,从远处看来,就像一个秃顶的人。
沉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神色淡然地解释:“蘑菇山,那边闹鬼没人住。”
闹鬼没人住的地方?时咎皱起眉,虽然看不清那里的具体情况,但那光秃秃的山顶,给人感觉很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