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时咎也不太确定能不能成功,他想反正任务就是拖到沉皑好起来,在这之前得尽量拖住言威对公民的一切实质伤害。
这个文明过于彼此信任,犯罪纪律太小,以至于连监控都很少,现在看来反而方便了某些不可说的行动。
时咎辗转十多个小时,一个人回到文明中心附近,以学校实验为由买了些硝酸盐和稀硫酸。
不知道能不能成功,只能一试,要是失败了就另外找办法吧。
次氯酸钙或许也需要,都买上,以防万一。
时咎心情还不错,因为他要干一件大事,这件事绝对是在地球上学、上班的人都曾经期待过的事。
今天他将替他们完成梦想。
时咎在城区呆了两天,最终把东西交给舟之覆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了。
第三天晚上,他等在文明中心外一处高楼顶,看着舟之覆最后一个懒懒地从起源实验室里走出来,出来后跟门口安保说了些什么,安保急急忙忙离开了。
舟之覆的信息很快发来:搞定,你最好别出问题噢。
舟之覆发完信息后便慢悠悠离开,像每天下班回家一样正常。
没过几秒,时咎又收到舟之覆的第二条信息:我一直以为我挺疯,没想到你更癫。
时咎:不客气。
沉皑不知道时咎又要搞什么幺蛾子,直到第二天他打开新闻——
他发现很多频道都在播放同一条新闻:昨夜,文明中心起源实验室发生未知爆炸,导致楼房坍塌,由于发生爆炸时间为晚上,楼房里并没有人,未造成任何伤亡。爆炸原因安全管理中心将会进一步调查,即日起暂停未成年人进化活动,恢复时间另做通知。
沉皑:“……………”
这就是时咎说的,好办法?
好。
这场未知的爆炸为沉皑争取了一些时间,但同时也为夏癸争取了一些时间。
那天早上时咎是被沉皑叫起来的,时咎看到沉皑已经拆掉了绷带的脸,有些迷迷糊糊问:“怎么了?”
沉皑平静道:“你起来看一下。”
时咎翻身从小床上爬起来——他在沉皑的床边搭了一张小床,原本是担心不能及时照顾沉皑,又不能跟他睡一起而临时搬进来的。
他揉着眼睛,一副睡意朦胧的样子,模糊间看到沉皑对他示意窗外,便歪歪扭扭地走到窗边去了,他一边打哈欠一边说:“外面有什么好看的,每天都在看,不就是……我天……”
话没说完,时咎一个激灵,瞬间睡意全无。
这临海的半山腰是一个仙境般的地方,总让时咎想起米兰科莫湖的美景,澄蓝的天与海,高饱和度就像在天堂的后花园,然而此时这个后花园的上方,正盘旋着如同飓风一样的黄沙,那些黄沙汨汩流动,越阔越大,如同倒挂天际的流沙河,在海天交接的远方又倾泄而下。
整片天,全是流沙般的颜色,阴霾般笼罩在城市与田野上空,再没有一点蓝色。
天上一个世界,地上一个世界。
海边的居民不再行走奔忙,都停下来三三两两聚集在窗边、海边、小路上,抬头相互讨论着这震慑人心的一幕。
这是怎么了?时咎回头,见沉皑摇头说:“我醒来的时候就是这样了。”
这种黄沙时咎见过,他们当时从监狱里回程时,他抬头就看到了莫名状的黄沙,后来也经常会看见,只是太微弱的几缕,所以他并未在意。
似乎是沙尘暴被卷入空中,但即使是沙尘暴,也多见于沙漠干旱地区,他们所处的地域明显不是。这是一起非自然极端天气——与其说是天气,不如说是一幅画被垂悬在空中。
很快,新闻开始大面积播报这异常现象,呼吁公民在家做好防护。
看来不是海边才有这样的景象,而是整个城市,甚至,大有向全球蔓延的趋势。
街边的汽车鸣笛今天格外多,有人在猜测会不会有龙卷风、地震、海啸,企图开车去安全的地方,但在得知遥远的内陆朋友家也能看到这片天时,很多人放弃了这个打算。
气压没有变化,连空气中海腥味也没有变化,除了缓慢流动的天。
沉皑手里的遥控器不停换着台,几乎都是在报道这次事件。
这很奇怪。时咎再次抬头去看那线条分明如同湍急河流般的黄沙,脑海里隐隐对上了别的场景。他之所以会那么快想到,是因为当时他做过一个非常具体的对比——木星表面。好像此时天空碰撞的就是氢和氦,流沙交界处就是一个个巨大的反气旋风暴。
现在的天空,像生物坟场的天空。
想到这个可能性的时咎突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猛地回头,却看见沉皑拿着遥控器没按,他的目光很认真地盯着一个采访,时咎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一个女记者站在文明中心的大门口,正在播报这次事件,只是她背后的、文明中心的天也是黄沙卷云,风吹着她的头发黏在她的脸上,话筒也因为风声而发出杂音。
沉皑将画面停在这个频道不是因为这可以看到文明中心的现场,而是女记者身后那个缓缓往外走的背影。
时咎皱眉,心想言不恩这个时候去文明中心做什么?
“砰”一阵风吹来过砸上了大开的窗户,时咎立刻过去将窗户锁上。似乎今天起来后,气温都骤降了几度。他去房间拿了衣服给沉皑披上。
沉皑:“谢谢。”
黄沙让陆地上的世界变得晦暗不明,分不清具体的时间,也看不到太阳。
言不恩第一次没有带口罩出现在外面,她一步步走得很慢,路过文明中心看到门口有记者正在直播,便原地站立下来。
她知道,如果她现在踏出这一步,一切都结束了。
从她出生起,家里一直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父亲总是忙于文明中心的事,归家次数少,就算回来也将大部分精力投入那三个人身上,母亲更是。
母亲不爱出门,但也不爱与她有过多交涉,母亲喜欢在她的绿植中间徘徊,喜欢茶艺,喜欢调制熏香,时常发呆放空,只在有人的时候盛装相迎。整个家里,她便是那个多余的人。
好在哥哥和姐姐愿意带她玩,即使训练得毫无力气,全部躺在烈日下、奔跑在滂沱里,也是愿意为她分出一些经历的,如果可以,她希望一辈子和哥哥姐姐生活在一起,说是哥哥姐姐,也像父亲母亲。
童年的故事是姐姐讲来听的,怕黑的夜晚是姐姐陪的,被欺负的幼年是哥哥欺负回去的,在对世界充满好奇的年龄,也是哥哥一条一条讲给她的。她的思想里,没有父母的传承,却都是哥哥姐姐的笑声。
她曾经想,长大以后姐姐做掌权者,她就做掌权者背后的女人,哥哥们可以辅佐姐姐,当然哥哥们能做掌权者也是好的。
但随着她把姐姐的身体埋进土里,这个愿望也一起被封存。无论如何,都是没有余地的结局了。
她接受的教育不允许她做多余的盘旋,姐姐不在了,哥哥们也在是的,十多年真实的陪伴也在。
她忽然下定了某种决心,停驻的脚步开始动起来,一步一步坚定而沉重。
选择就是这样,一个被选择的同时,另一个被毁灭。
“我想提供点消息可以吗?”言不恩站在摄影机前,对着女记者露出甜甜的笑容,只是在她半边伤疤的脸上,那甜美沾染着凄惨的润色。
女记者以为她会说一些和极端天象有关的话,便把话筒递给了她。
时间一秒一秒流逝,言不恩对着摄影机深呼吸一口气,又扯出她以前最喜欢露出的那种笑容。
现场直播的画面会以不超过三秒的延迟传遍全球每个角落,有很多人在亲眼看这突变的天,也有很多人在从电视网络上求得解答,更多的人喜欢看文明中心的画面,好像在这恩德诺的权力中心,连猜测也变得真实起来。
“她要做什么?”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的时咎皱眉问。
电视里是言不恩熟悉的模样,但她似乎有些变了,也许是眼神,也许是别的,那层悲伤下涂抹了以前从未在她眼里看到过的情绪,恍惚间,让时咎想到了季水风,不,季纯。
沉皑抿唇,放轻了呼吸,眼见着言不恩转头对着镜头笑了一下。他突然明白了些什么,慢慢从沙发上站起来,有些窒息地低呼说:“去文明中心,现在!”
曾经言不恩喜欢表演公主的戏码,好像这样就可以永远不长大,但是人哪有永远不长大的,总有一些事的发生,推着人踏入不可反抗的洪流。
那天,言不恩乖巧却带着暗淡的声音传遍了恩德诺所有角落。
车疾驰在高速公路上,连行李都没来得及收拾,沉皑的伤也并未痊愈,但那焦灼紧张的气氛容不得他们再有丝毫犹豫。
紧闭的车窗外是快速略过的风景,每一处都是黄沙侵袭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