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幻境用心险恶,在误闯入那片迷雾时,人们大多数都会产生畏怯的情绪,害怕也仍然找不到回去的路,就这么跌跌撞撞闯入沼泽的地盘,或许这个沼泽无处不在,迟早都会掉进去。
但是人哪会心里没有往事,没有曾经后悔过的事。一旦有,就无法抗拒被拽下去,哪怕心里悔意浅淡,来到这种地方被沼泽拖拽也会害怕,越是害怕恐惧,越是后悔来到这个地方,恰是再进入死循环。
时咎是个例外,他很少为已经过去的、已经解决的事后悔,即使被困在沼泽,也不至于幻想不该来,只会觉得醒了就好了。
一旦人们进入四维幻境里,看到了真实的、曾经自己后悔的所有事,心里难免会被打击。
“好想时光倒流”、“如果当时……”、“那个时候我就应该……”、“早知道……”、“我现在就想回去……”
一件一件,无穷无尽的假如回到过去。
于是那一幕幕跑马灯般的往事出现在黑色空间里。每一件,都是人们亟欲改变的曾经,哪怕只是后悔没有给离开的人说最后一句话,后悔某个时刻没有对某个人好好道别,后悔荒度了的时光,后悔没有坚持下来的努力,后悔当时没反应过来而没发泄出来的怒气……
此时,他们得到了改变这一切的机会。
时咎想,所以沉皑按照自己的记忆,扔了那支笔。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冷静面对回到过去,他们被那些痛心疾首、悔不当初的事重击,当他们以第三视角,以一个所有人都看不到的形象回到过去的时候,会做什么呢?
——改变那个过去。去干预自己、或他人生命中哪怕最不起眼的进程,可若是干预了,才是永远坠入自己虚幻的循环。
那景物的扭曲慢慢的,越来越大,几乎要吞没他们。
时咎松了一口气。他想,在自己的国家,有一个非常哲学的词汇,叫:无常。因缘无常,生死无常,世事无常,无常到来,人会有很多很多的内疚、悲痛、遗憾、后悔,但这些并不能算是负面情绪,当人们的能力只能接受“快乐”时,这些才变成了负面。着急走出来或者着急改变它,是人的惯性,这样的惯性也说明了匮乏的韧性。
对过去的悔恨,会阻碍人们向前。
他们其实是带着所有的经历,带着过去的种种情绪,坚定地往前走,不改变事实,只改变自己的心。
然后破局。
眼前白光突然袭来,刺得时咎直直闭上眼,闭上眼的瞬间他感到沉皑过来拉住了他。
等他们再次睁眼时,以为会回到原地,甚至山下,但他们只发现四周全变了。
眼睛终于从白茫茫一片中恢复,时咎向周围看了一眼,迷茫道:“这又是什么地方啊?有完没完?”
没有秃顶山和山脚下,两个人只是站在一片赤野的苍茫里,一眼望过去,能望到地平线。抬头,眼见的天是黄沙满布的天,分不清是真的风沙还是幻觉,但是那些尘土被风卷入空中,一刻不停歇地快速流动着,呼啸着,像——木星表面。土地是赤红色,凹凸不平,偶尔还有小石块,被风一吹如同风滚草一样就往前滚动着逃离了。
时咎踏了下脚下的土,是实的,他错愕地喃喃道:“这,这,火星?”
刚刚从一个幻境逃离,现在更是离谱,这个地方已经不像在原本的星球了,像一颗碎星。
沉皑四处看了一遍,突然朝着不远处一个地方指了一下,道:“那边,好像有东西。”
时咎顺着看过去,看到左边可能几百米处有一个隆起的小山坡,山坡上有什么白色的东西。
白色,在这片赤红色的土地上非常显眼。
时咎说:“走!”
两个人一路朝着目标快走。
这里确实几乎什么都没有,没有建筑,也不像是人类会存在的星球,除了不远处隆起的那一点白。
该不会又是什么光点幻境。
如果是在全息游戏里,这种地外行星一般的星球做得倒是逼真,只是在真实的眼前,就有点瘆人了,因为好像是他们被遗落在某个星球,整个星球只有他们两个人。
眼见那白色越来越近。要靠近它,还要爬上这个小山坡,好在它真的只是一个小山坡,除了有点陡,没有任何难度。
沉皑跟他说累了可以休息。
时咎摇头,一边爬小山坡一边说:“这才多远,出去比较重……”
——要。
但是他没说出来便把最后一个字咽回去了。
随着最后一步跨上,两个人同时登上了小山坡的最高点,也就是他们刚刚看到的白点所在的地方,此时他们就站在这儿,但两人都是同时停住脚步,窒息地看着眼前的场景。
爬上这个小山坡,背坡是一个坑,一个巨大的坑,如同几万年前陨石砸在这里形成的大型圆坑。
但让他们同时停滞的原因不是因为这个陨石坑,而是坑里密密麻麻堆叠的白骨。
时咎脚下那个从远处看上去白色的东西,便是其中一具。
时咎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脸色煞白地说:“我天!”
沉皑却眼尖看到坑的另一边不是白骨的东西,他眉头一皱,低声呼道:“季水风!”
时咎瞬间收敛起情绪,立刻也看到了前面不远处,一堆白色里显眼的黑色,是一个躺着的小女孩的衣着,正是他们今天追出来时季水风身上穿着的那一套。
两个人狂奔过去,扑到那个倒在这里小小身影的旁边,沉皑把这具小小的身体抱起来,低声喊道:“季水风?”
季水风闭着眼,看着像睡着,一点表情也没有,没有痛苦也没有别的。
时咎焦急地捏住她的胳膊晃了晃也喊出声:“季水风?醒醒?”
小女孩全然没有反应,甚至在时咎松开手后,她的胳膊自然失力般垂下来。
时咎忽然感觉自己的大脑“轰”的一声,他不可思议地抬起手,但是突然又不敢动,于是只能抬头望着沉皑。
沉皑抱着她沉默着,似乎是在感受什么,片刻,他看着时咎,轻轻摇头。
时咎觉得自己的头皮都炸了,他喃喃了一句:“不可能!”便伸出手去探季水风的鼻息。
没有任何反应了。
沉皑低声说:“不久。”
“这,我……怎么会?”时咎还是不敢相信,在他们的推测里,季水风既然能自己直直地找到这里,说明她应该知道这里是什么,那她也有对策才对,怎么会?
沉皑皱眉,埋头看着怀里的小女孩,大致看了一下,说:“没有外伤,衣服是完好的,没有磨损。”
“那……”时咎说,突然想起他们刚刚的经历,便问,“会不会是刚刚那个幻境?”
沉皑没说话。
如果刚刚的幻境,干预了自己过去的人,那些没有走出来的人,结局是死亡呢?
安详的死亡。
“到底,到底是谁?!这里是什么意思?!”时咎气得浑身发抖,他站起来,望向此时他们身边的白骨堆。
在一片赤红色里,如此庞大的白骨堆,刺得人眼睛生疼,还不知道这里是不是唯一一个坑,这到底是什么?
沉皑轻轻把季水风放下,但一动,季水风手里的东西便滑出来了。
一张纸条,沉皑顺势捡起打开看。
“时咎。”沉皑叫道。
时咎回过头,看到沉皑递给了他一张纸条,他立刻接过来看。
——我知道你以前做过的所有事,来这里,我们说清楚。
下面则是画了一副完整的线路图。跟他们当时跟踪的有点区别,应该是中途季水风为了甩掉跟踪她的人而故意临时更换了路线,但后面的路她是完全按照这张纸上来走的。
“你以前做过的所有事,所有事……”时咎无意识地念着,随后皱起眉头,“我觉得是季山月写的。”
沉皑轻轻点头:“嗯。”
所以到底是什么事?季水风能做什么事?她的一辈子都展现在这里了,还不够吗?
从这一切都还没发生前,就一直有那么一件事企图伤害季水风,但是这么久了,他们依然不知道是什么事。
季水风和季山月姐弟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说着,时咎再次单腿跪下来,眉头皱着看着季水风这具身躯,咬牙再次问道:“确定她……她,她这样没有别的可能吗?”
时咎发现自己说不出来那个字,于是像想再次确认般,去探季水风的鼻息,去摸她的脉搏,反馈依然和第一次一样。
沉皑好半天才不情不愿地吐出一个字:“嗯。”
时咎大吼,有点崩溃地抱住头,“这不,这!”
这不可能!
他觉得这不真实,不可能就这么一会儿……
虽然他心里知道不是没可能,到现在尸体还没硬,最多一两个小时。
但她是季水风啊!那个温柔、善良、任何事都为了她爱着的那些人的,季水风啊!
时咎一拳打在地上,沉皑烦躁地叹出一口气,就在时咎和季水风旁边坐下了。
总觉得还有别的办法,但是慢了一步。
上一次见还是活生生的,早知道,在那个拐角就把她拦下来。
人就是会期待那么多的“早知道”。
时咎想,她还会活过来,她没有死,一会儿就能站起来。
但等他睁开眼,一切还是没有变,他的意念,似乎控制不了那么宏大的命运。
沉皑把头埋进膝间一会儿,再抬头,伸手摸了摸时咎的背,被时咎一巴掌打开了。
他发泄般说:“不用安慰我!你比我难受。”
沉皑没说话,只是将目光移到面前躺着的小女孩身上。
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七八岁,平时从来不会主动说话,就喜欢一个人呆着,也经常在湖边发呆,每次叫她都叫好几声,好像任何时间都在神游,好在小时候的季山月像个活宝,一天到晚蹦蹦跳跳没停,拉着季水风跟他玩,后来自己渐渐从时咎消失的痛苦里走出来,也加入了这对姐弟。很久很久以后,季水风逐渐接受了这两个天天见面的朋友,又过了很久很久,她融入进来,依然是很久的以后,她摆脱了小时候的抑郁,变成了一个温柔有爱、事事为公民的成年人。
她太温柔了,宁愿自己受伤,过得辛苦一点,也会让别人好好的。
命运给她这般结果,是为什么呢?
那些流光在身边漫步,沉皑抬头,看到自己的能力在这里又可以被感知到了。
两个人沉默地坐着,就坐在季水风小小的尸体面前,谁也不说话,直到这具尸体变硬,慢慢地失去所有血色,打破所有期待与幻想。
没有人真的落泪,也说不清那是不是伤心,或许只是悲悯。
好像人就是这样,说着接受,却接受不了,想着要用无常的心态面对一切,却又悲伤过头,以至于一句话都说不出,一句悼念的词也念不住。
明明刚刚还好好的,明明前段时间都好好的,以为铁三角也可以走很远的。
沉皑叹了一口很长的气,把所有情绪都咽下去,并没有沉浸太久。他仰头,看着这片黄沙般的天空,想着他还得带时咎走出去,他们还有很多事没做完。
这里的天好像永远都是黄沙奔腾,即使已经在这儿呆了好几个小时了,天空依然没有任何变化,看不出光线的变化,分辨不出来时间,分辨不出来日夜,也没有抬头就该看到的星空。
——红色的土地,黄沙一样的天,没有日夜没有星空,也没有时间。
季水风描述一般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那是她打来的那通电话里说的话:“他说,红色的土地,黄沙一样的天,没有日夜没有星空,也没有时间。”
沉皑霎时站了起来,他惊愕地往四处看,往眼前这片白骨堆里看,表情逐渐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
片刻,他轻轻碰了下还坐着的时咎,沉声说:“我知道这是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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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第 100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