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届负责入学审核的两位夫子,一个是臣经纶的心腹,另一个是外来的,年轻时也是个有才华的,故此入了臣经纶的眼,在白马书院不大不小的也当了个教书先生。虽然两个人都是臣经纶的人,但这二位夫子向来势如水火,你看着资质好的我偏说是卖弄学识,你说不好的就算是个痴呆憨儿我也偏说这是大器晚成。
在奚乾晟接受检测之前,这二位的招生模式一向是这样的,因此收下的生徒资质也是良莠不齐。这届的应试生太多,他们心中虽早就不耐烦了,但面上不显,为了能跟对方抬杠,谁也不肯先开口,或是中止检测,或是暂时放下恩怨,先办正事。
白马书院内有座落红亭,正值深秋,落红凋零,颇具美感,奚乾晟信步走在落红遍地的鹅卵石小道上,心中很平静,多年在军中不见一花一草,这些柔弱的可怜的小东西就应该长在这样山明水秀之处,而他,也只能远远看着。
他伸出手恰好接住一瓣花,轻轻吹开,不由得想要微笑。不过他还没笑得出来,便被不远处的亭中的动静给惊扰了。又是那个人,君山!只一遍,奚乾晟便记住了他的名字,他想他永远也忘不了这个人清冷孤傲的背影。乱世之中,每个人才都是应该被好好珍惜的。这个青年,若是能得伯乐,前途必将不可限量。
只可惜,那两个昏庸的夫子没有这个慧眼。其中一个打量着君山,“你是上虞人氏?君家?”
君山平淡的点头,夫子接着问,“上虞君家有好几户,却不知贵府是?”
君山依旧不卑不亢,“家父仙逝前,家中曾有个铁铺。”率先提问的那个夫子还在疑惑是上虞哪个君家,会不会是城东开丝绸庄的君家,还是城西的米粮大户君家,此刻听到是铁铺君家,一时没反应过来。另一位听到是这般家世,毫不犹豫的挥手赶人,“你且回去等消息吧。”
君山知道这是托词,便向先前开口的夫子作揖,“圣人有云:有教无类。重情虽出身低微,但却肯一心向道,恳求夫子给我一个机会。”
先前开口的那一位见另一位那般说,又见君山求他,不由的感觉自己胜了他一筹,心内高兴,“你既如此肯学,便留下吧。”
另一位听他这么说,急得直瞪眼,一个下层布衣百姓进白马书院这样的学府不是没得玷污了白马书院的脸面吗?臣经纶让他们来收生,这样条件的若是也放进去,岂不是白白讨骂,他也顾不得斗气,使劲给他的死对头使眼色,对方收到讯息,忽的像是想起了什么,脸色也不好了,该死的,顾着斗气竟把院长吩咐的事给忘光了。这白马书院正是臣经纶的毕生心血,他容不得它的名声有一丝受损。布衣多市井,若是放了进去,日后惹出事端,臣经纶非扒了他的皮不可。只是这说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打脸也没有这么快的。两人面色不好的对视良久,忽的,竟是同时心中有了一计:朱雀堂。
朱雀堂是白马书院名下的一家武堂,只有那些预备参军或是考武状元的才去朱雀堂。君山知道此事没那么容易,纵使他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一瞬间心中想过千百种的可能性,只是当他听到朱雀堂这三个字的时候,心终究还是坠入了冰窖里。朱雀堂,这是武夫才去的地方,环境差且先不提,能入朱雀堂的谁家中不是武将出身的。文人尚且还能讲道理,武将却最是粗鲁野蛮,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并且以此为傲。若是在白马书院,君山有信心技压群雄,一鸣惊人,事实上他也一直在等这个机会。但若落到朱雀堂……
如果说白马书院是学子心中的象牙塔,那朱雀堂便是真正建在人间的修罗场了,武生们每日都像在战场上一般,杀掉对方或者被对方所杀,自然不是真的杀人,只是武生之间每日可自由的挑选人来挑战,输了三次的人便直接离开朱雀院,终生不再录入,对于武生来说,可不比死了还难受吗?
对君山来说能不能永远留在朱雀堂他一点儿也不在乎,只不过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了,他只能放手一搏,先在朱雀堂站住脚,也好比连白马书院的大门都摸不着的好,慢慢计划,来日方长。
奚乾晟自不必说,他本是武将出身,进朱雀堂如回家一般亲切。只是他此遭却不是为了朱雀堂而来,他是秉承父亲的遗志,来白马书院学习如何修身养性,和礼仪道德的。
奚乾晟会拿筷子的时候就会拿弓箭了,奚父一度颇为骄傲;及到其他世家公子入学堂才开始念“人之初性本善”时,他已经能自己骑马了,奚父更是得意的胡子都翘起来了,到再后来人家公子开始“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的骗小姑娘欢心时,奚老将军便得意不起来了,自家的儿子从小混在男人堆里,除了拉弓射箭,就是研究兵书,老将军开始愁了,这小子这样下去不太妙啊,若是将来因此娶不着媳妇儿那他家老婆子还不得跟他拼命。
事实证明他的担忧是对的,老将军曾偷偷的含蓄的问过,奚乾晟对女性的看法,当时小奚同志回答的一本正经,“书上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故此,想必女人是很麻烦的。”老奚一想这样不行,得给儿子洗洗脑,只是他一届武夫,讲不出什么大道理,还是找专业的来开导儿子吧。找谁呢?自然是白马书院。
三年后,奚乾晟轻轻松松的拿到了入学文书,心中苦笑,三年前,他也来过一趟,彼时父亲尚且健在,又身居要职,故不便透露身份,便谎称自己是小武将之子,于是毫不意外的被婉拒了。那时倒也不在意,自己并不是很想来,与其在这里浪费时间学什么诗词歌赋,陶冶情操,还不如多看几本兵书,多练几次兵呢。只是不曾想,一年后父亲便病逝,母亲自此变得憔悴不堪,当年落榜,父亲的失落至今仍堆聚在他的心头,渐渐成了一道不可磨灭的伤。
如今又是三年,只是这次,他的身份变了。他不再是不知名的小武将之子,而是摇身一变,成了家喻户晓的飞骑军的将军。不用那些无力的辩白,亦不用低身下气地哀求,只这一个名号,便足以。
三年的翘首以盼,一天时间便画上了句号。有人称心如意,欢喜的进学,有人名落孙山,黯然的离去。
一个未通过测验的中年男人失魂落魄,浑浑噩噩的站在白马书院门前,赤红的双眼死死盯着题有“白马书院”这四个乌金大字的牌匾,他身边来来往往的人很多,却没有人多看他一眼。今日他们来此,本就是为了各自的前程,如今进去了的自是欢喜,心中便也将那些没进的看低了一等。若是大家家世相当,我进了你却未进,我自是要过来炫耀一番的,若是家世悬殊的,也不屑自降身份,过来搭话。而那些没进的,自顾自神伤还来不及,虽同是天涯沦落人,但相逢也不必再相识了。
那个赤红着双眼的男子楞楞的在原地站了不知多久,终于有人出来将他撵走。“你怎么还不走?想赖在这儿吗?”出来的正是臣经纶所收的外来的那个心腹,“孟夫子,求求您了,今年让我进吧,我已经等了两个三年了,再也等不起了。”
夫子冷笑一声,“两个三年又如何?凭你的资质再等两个三年也不可能。”
那中年男子如遭雷劈,不敢相信,“夫子,我的文章当年您也是读过的,那篇‘出尘赋’您当年也是赞不绝口,还说会替我引荐,叫我耐心等着,我这一等便是六年。如今,您还叫我等……”男子急怒,“我为了您那一句话,生生蹉跎了大好年华,如今这般年纪还是一事无成,我怎能不急?”
那孟夫子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面色不虞的打量了那人一会儿,“是你?”
那人见他思索良久,竟是不记得他是谁了,又气又恨,亏自己还傻傻的在等着他将自己引荐给臣经纶,岂料他早已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他心中十分羞恼,恨不得掐死他。孟夫子想起来六年前的那件事之后,便有些不安,他蹙眉,怕那男子在那儿闹事,便将他连拖带拽的拉到一边,小声呵斥,“你休要胡言,我何曾答应替你引荐了,更何况你说的那篇文章我早已忘了,想必不是什么上乘之作,否则怎的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那中年男人正要再与他辩解,抬眼看见臣经纶内衬白色襦袄,外套宽身黑色大袍,正往白马书院走来。中年男人眼中爆出狂热的喜悦,推开那尚自喋喋不休的孟夫子,直扑臣经纶而来。
他噗通跪倒在臣经纶面前,呈上藏在怀中的一卷文章,“夫子,请您看看我的文章再决定是否留我。”臣经纶皱紧眉头,对这男人的莽撞十分厌恶,无论他文章如何,只凭他不懂规矩这一条自己便不喜他。心中虽是这么想,但手中还是不由自主的快了些,他既如此有信心,想必这文章还值得一看。臣经纶虽瞧不上他这山野村夫的粗鲁作风,但对有才华的人心内还是尊重的。他打开了那卷文章,大声念出,“春雷殷岩际,幽草齐发生。我种南窗竹……”念着念着他便念不出声了,他的脸色铁黑,像是吃了死苍蝇一般,将那卷文章狠狠砸在那中年人脸上,那人被砸懵了,不知臣经纶何意,若是嫌写得不好,不看便罢了,为何要羞辱于他呢?
臣经纶颤巍巍的指着他的脸,“我生平最恨的便是弄虚作假,窃取他人的文章,掠人之美简直厚颜无耻,你给我滚,你在这儿多站一刻,我都嫌你弄脏了我的地。”
中年男人被骂的狗血淋头,后知后觉的才明白了臣经纶的意思,他大声辩解,“夫子明鉴,这文章乃是我亲笔所写,作于六年前,怎会是窃取他人的文章呢?”
臣经纶不相信他的话,余光正好扫到一旁的孟夫子。便招手,“孟清,过来!”冷笑着看那中年男子,“只能说你虽运气不好,但眼光不错,抄的文章的确是上上之作,只不过你班门弄斧也不先打听打听,这文章便是出自这位孟夫子之手,此刻正主在这儿,还由得你狡辩?”
那男子并不傻,也这么大把年纪了,听了臣经纶的话,再看看那个孟夫子一副心虚的模样,自然明白了其中的猫腻。他拎着孟夫子的衣襟,将他抓到臣经纶面前。“臣夫子明鉴,正是这厮当年骗取了我的文章,还哄我说会把我向夫子引荐。我信了他的话,一等便是六年,若不是今日遇到夫子,我怕是永远都要被蒙在鼓里了!”男子越想越气,便将那孟夫子一把摔在地上,拳头如狂风暴雨般落下,孟夫子被打的连“哎呦”声都不敢发出了。
臣经纶听了他的话,心中本就有些迟疑,此刻见这孟夫子一声不吭,不做任何解释,心中便愈发笃定。这孟清当年拿着这篇文章投入他门下,自己便毫不犹豫的收下他,还一手提拔他做了自己的心腹,本来心中还纳罕怎的后来就不见他有什么好作品了,不过后来见他办事还算稳妥自己也算省心,便也没再多纠缠,原来事实竟是这样!
他向来厌恶这种弄虚作假之人,没想到这么多年竟是他看走了眼,这要是传出去,他的一世英名也跟着毁了,心中如何能不恨?只是眼下,当着外人的面,自然不好发作,失了风度,更何况家丑不可外扬,他当年为了让人知道他的惜才之心,以便广罗人才,与这孟夫子还是拜了把子的兄弟,这会儿让他丢脸,自己也不会有脸的。
心中一番计较,他立刻拦住了那中年男子施暴的手,大喝,“来人,将这疯子给我拖下去,今日连夫子都敢打,明日还有什么欺师灭祖的事情做不出来的!拖下去!”
全然不提文章一事。这才是臣经纶这么多年在学坛上屹立不倒的原因,他有最强硬的手腕,最毒辣的目光,最冷静的脑袋,在那一瞬间,他心中早有计较:虽明面上被称作夫子,但不过是自己养的一条狗,看的顺眼便提他一把,看不惯了便还将他一脚踹下去,并不值得动什么气。只是绝不能让这些无关紧要的人玷污了自己的名声。
他在事情还没扩大之前,先将其扼杀在摇篮里,能写出这般好文章的自然是可塑之才,如果确实是有价值的,他还是愿意将其收入麾下的,但若其带来的价值妨碍了他现时所有的,那也只怪他自己命不好了。
比起一个前途未卜,不好拿捏的“明日之星”,还不如稳稳的将宝押在这个好掌控的孟清身上。那中年男人被臣经纶的下人拖下山,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这般结局。
臣经纶面色沉郁如水,冷着声音,看也不看躺在地上被揍成猪头的孟夫子,“随我来!”孟夫子顾不得疼痛,捂着摔疼的腰一瘸一拐的跟在臣经纶身后。心中一阵哀嚎,他深知自己这结拜大哥,白马书院的院长是什么德行,若是有什么人将丑事牵涉到他身上,他会毫不犹豫的将那人一脚踹开,将自己从中摘干净,再伺机报复。是个披着伪善的君子皮,睚眦必报的真小人。看来,他在白马书院的好日子要到头了,不过也好,总算是不用再受他的窝囊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