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夜平安无事,翌日上完早课,各斋夫子便宣布今日下午至夜间,山下朱雀堂的武生们将会有一场实战演练,为了给武生们腾地方,按照臣掌院的意思,文生们下午的课取消,大家都各自待在自己的寝舍中不得以任何理由外出,以免被误伤。
夫子们戒尺敲的叭叭响,方才将少爷们的不情愿压了下去。可还是有少数不惧强权无畏戒尺的勇士大胆说出了自己的心声。
“那群莽夫又要搞什么?好好地山下那么大的地方还不够他们打打杀杀的?非要来玷污咱们的地方!这儿是什么地方?白马书院啊!圣贤之地岂能让他们糟蹋?我不同意!”
“我也不同意!”
“对!叫他们滚出去!我们不同意!”
一石激起千层浪,各斋都有几个带头的硬茬,一时抗议之声此起彼伏。
夫子们手上的戒尺打退了一个头铁的,立马就有另一个送上来,实在没完没了,便只得气得胡子乱翘,大吼一声:丑话我可说在前头了,这是掌院的命令,谁不听话回头出了事你们自己负责啊!书院可是已经警告过你们了!
除了一斋的人心有戚戚焉,其余各斋的都义愤填膺,誓与恶势力斗争到底。赵世诚慌里慌张地跌坐在座位上:“来了,来了。”
众人面上皆有菜色,在其他各斋的嘶吼抗议声中,一斋全体安静如鸡,半晌君山方才开口道:“听掌院的,大家都各自回寝舍关好门窗,不会有事的。”
赵世诚哆哆嗦嗦地道:“我怎么觉得书院里更安全呢?宗政兄身边应当会有不少人护着,要不我们还是留在书院里吧。”
“是啊是啊,我觉得赵兄所言有理。”徐彦康忙忙点头。
君山叹了口气,提醒道:“你们莫要忘了这些人是冲谁来的,眼下只怕最危险的地方就是宗政公子身边了。”
二人听他这话,倒抽一口凉气:“那,那我们还是听掌院的话快点下山吧。”
众人纷纷收好东西一同往白马寺走,君山辞了众人,道:“我还有件事要禀告掌院,你们先走,我随后便到。”
众人自顾不暇也只得任他去,转眼君山便进了虚怀斋,见宗政越、臣经纶还有一个不认识的人正在议事,那人一身敦肃之意,有着常年在军中才能有的警觉,见君山不请自来,面上隐隐露出几分杀气。
“等等,”宗政越拦住了待要拔剑的赵末,“你有事吗?”
君山见那人竟如此暴戾,心里震惊但还是赶紧禀明来意,众人听完他的话显然也很意外,那人站起身一把揪住君山的衣领,“山后有秘洞?可与山下相通?”
君山被他勒得气喘,还是宗政越令他放手,那人方才丢开君山。君山略喘了喘,摇头:“并未发现,那山洞背后便是悬崖,地势陡峭难以攀爬。不过山洞不小,里面岔路也多,藏人或是躲人都是绝佳之地。”
“知道了,你下去吧。”宗政越见赵末好似有扣下君山的意思,便假作不耐烦地挥手叫他退下,君山把该说的都说了便恭敬地行礼退下。
午间散学后,臣贤与江音一道往白马寺去,刚出书院门口忽然被一个面生的学子拦住,只说掌院有事交代,叫姑娘过去,臣贤只得别了江音随他前往。
江音独自走了一段,远远地看见有个人昏倒在路边,她便上前查看。刚要走近便闻到一股异香,立时天旋地转,腿上发软。荷月见江音久久未归便出来寻,走到半路,远远地就看见她家小姐摇摇欲坠,地上忽然爬起一个人从背后扶住她的肩膀。
荷月只觉得天要塌了,心中第一反应就是上官家的人说话不算话,竟然无耻地绑架了小姐,想借此逼迫老爷与他们一同起兵。
“荷月快跑。”江音意识彻底消失之前只来得及说这一句。
荷月愣了一愣,正在犹豫是去找人帮忙还是冲上去夺回小姐。不过对面的人也没有给她犹豫的时间,倒不像江音昏倒之前担心的那样,那人掳了她扭头就跑,甚至连多走两步劈昏手无寸铁的小荷月的想法都没有。
更别提主仆两个一同掳走,他可能压根都没有想过这个。
荷月看着这逆转也是目瞪口呆,只见那人轻功极好,扛着江音三跳两跳便没了踪影,这才急得满头大汗,向着他们离开的方向狂追不舍。
恰好连氏两姐妹正边说着话边走过来,看见荷月边哭边跑便拦下她询问,荷月哭得肝肠寸断:“小姐……小姐她被上官家的人掳走了!连大小姐,你……你快救救她!”
连乘月大惊,赶忙安慰她:“你别哭,我现在就去追,他们往哪儿去了?”
荷月泣不成声地指着刚才的方向,连乘月二话不说便追了过去,连乘晴也顾不得仪态,大喊:“姐姐你小心些,今天……”
今天晚上会有大事发生,她也是见了王敏芝等人有些反常,多番打听才得知上官氏的人已经将山下的栖霞镇围得水泻不通,只等天黑便要摸上山了,姐姐这时候贸然追出去万一撞上那伙儿人可怎么办。不对,方才听荷月说掳走阿音的正是上官氏的人,那岂不是羊入虎口?
连乘晴心中焦急不已,可眼下也只得安慰了荷月,独自折返回白马书院,眼下下山求援是不可能的了,也只能去求助臣经纶,江音失踪这么大的事想必臣经纶不敢不管。
山下一处隐秘的小道上,一个男子扛着什么轻盈地在半人高的灌木丛中跳来跳去,这条小道像是近日才被人踩出来的,江音昏昏沉沉地在颠簸中被人安置到了一处村户中。
半晌她才悠悠转醒,她撑起身坐在床边,晃了晃还有些昏沉的脑袋,又坐了片刻精神慢慢好了起来。看着纸糊的窗外有一男子的身影静静等候在外,好似避嫌,透过窗户才看见天色已经暗了许多,想来他也等了很久了。
“进来吧。”见来人仍隐在黑暗中不愿现身,她等了许久方才开口,待要说话,先轻轻笑了一声。
“有趣,我今日倒做了一回东郭先生,阁下就是这么报答救命恩人的?”
“姑娘良善,在下惭愧。”
“你若当真心口如一,我又怎会到这儿来?”
她说话声音清脆,调子不紧不慢,一点也没有被绑架了的恐慌,这话分明是质问,却没有叫人觉得不舒服。
眼前这女子极聪明,也够冷静。她深知自己的身份让他不能动她,也不敢动她。因此即便是被绑到这荒山野岭来,她还能镇定自若地与绑匪讨价还价。
路知行第一次有些敬佩这女子,便也坦诚地走到光亮处,倒不是嚣张,实在是他蒙着面不怕她看,况且他们先前是不认识的,就算是看见了也不打紧。
他算盘倒是打得响亮,事实上江音看上去也的确不认得他。
然则她面上不显,心里早已一惊,这人若是坦坦荡荡扯下面巾她未必认识,此刻遮着脸倒叫她想不认识都难,他竟是入学前日,夜里偷偷潜入客栈搜她包裹,还险些伤了荷月的那人。
思及此,江音语气也算不上好,“你是宗政越的人?”
那人咬咬牙,尴尬地答她:“不全是。”
江音倒是被他这话逗笑了,不全是?
“罢了,你不妨直接说出来意。”
“姑娘是聪明人,那在下就不绕弯子了。现下的情形姑娘也清楚,将姑娘请来此处并无他意,只是不想令尊插手我们的私人恩怨。”
见她好像也没有要反抗的意思,便欣赏地多看了她一眼,语气也温柔了许多。
“还要向姑娘讨个信物,否则江大公子那儿就没姑娘这么好说话了。”
江音倒是很爽快地就把随身带着的有江氏印记的玉佩给了他。
路知行接过玉佩,显然也是第一次遇到这么配合的人质,反倒是被她镇住了。
江音一脸无辜,“我若是不给你就不要了吗?”
路知行哑然失笑,向她行了一礼,只见她大大方方受了礼,站起来走近他身边,侧过身对着他耳边道:“既然收了我的东西,那么作为回报,我的小丫头请你照顾好了,她胆子小,不要吓她。”
路知行行礼的腰弯的更深,转而替她关了门,嘱咐好屋外看守的人小心看管,不得造次,便转身离开了此处。
江音听着他远去的脚步声,慢慢走回方才的床边,躺下闭目凝神。今夜山上的人可睡不了这么安稳的觉。
君山从虚怀斋出来时花了些时间,倒不是有人为难,而是他刚出了门便被等在门外的林丰德拦住,老管家看着他脖间的红肿低声地叹了口气,“公子随我来吧,你脖子上的伤还是处理一下吧。”
“老人家的好意本不该推辞,只是一点小伤不过肿上几日实在不必放在心上。”
“公子还年轻,不知道轻重,这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还是擦些药好得快一些,也省得老人家担心。”
君山被他拉着手走向虚怀斋旁边的一间小屋子,面上虽没有什么波动,脚上却松快了许多,等到林丰德眯着眼借着日光给他上完了药,君山方才郑重地道了谢,告辞下山去。
走到半路天就有些黑了,君山也不由得加快了些脚步,没走两步竟不小心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
“哎。”是个女子呼痛的声音,君山揉了揉磕痛的膝盖,原来是路中间有块大石头,大石头旁边的地上坐着一个姑娘,姑娘一手捂着脚踝,一手捂着方才被他撞到的额头。
君山蹲下身子看了看,“连姑娘。”
连乘晴逆着光,一时也没看清是谁,只听那人继续道:“天黑了,姑娘为何独自在此?”顿了顿,猜想她或许根本不认得自己,便略有些自嘲地道:“在下君山,也是一斋的学子,故而认得姑娘,看姑娘好像伤了腿,晚上外面不安全,如不嫌弃,便让在下相助。”
连乘晴其实知道君山,这些日子在课堂上他对答如流,大放异彩,她怎会不知道,只是这还是两人第一次单独说话。连乘晴怔了怔,并未马上回答他,君山也不着急,二人僵持片刻恍惚听到山下有异响,连乘晴这才回神,矜持地谢过了君山,后者搀扶着她尚好的一臂,将她大部分的重量都移到了自己身上。
连乘晴也渐渐忘了脚痛,二人好像都忘记了山下即将到来的危险,相互扶持着边走边聊起了天。
君山虽不健谈可是但凡开口总叫人觉得可靠,不过一同走过一段路,连乘晴已对他有了些好感,君山将她送到南苑门口便要告辞。
连乘晴本还想再说些什么,只听过山下传来的阵阵马蹄声,也顾不得再谈什么风花雪月,君山瞥见湖心亭上的那间暖室里还是一片漆黑,眉间微皱转身便出了南苑。
山下半山腰树林中,奚乾晟等人早日绷紧了神经,山下镇子里的灯光还不到掌灯时分便已全部亮起,镇上往日一天黑就准时响起的犬吠声此刻竟一声也未闻。种种异常无不显示危险的靠近,飞骑军子弟中有人暗暗骂了一声:“他奶奶的,磨磨唧唧的还打什么仗,没死在战场上倒先被风冻死了。”
奚乾晟扫了那人一眼,后者立马噤声重新恢复戒备状态。奚乾晟侧耳听着远处哒哒的马蹄声,向身后的人摇了摇头。
这只是用来探路的先锋队,别急,放他们过去,再等等。
果然马蹄疾驰而过,与奚乾晟等人错开四五里后他们到了三岔口。那小队长看了看差不多的三条路,并不敢冒险并分三路,因为他们只来了二十人,若是山上有埋伏,二十个人一同行动就算被围,也能拼死逃出去一个下山报信,如果分开行动很容易被逐个击破。
奚乾晟默默看着那小队长犹豫不决,这人倒还不算蠢。那还不算蠢的队长在那儿等了等,好像并不着急,过了一会儿竟有小兵提着五花大绑的一个人上前。
虽然距离远了些,天色也很暗,但是却丝毫不影响树上的众人辨认出那个被绑的俘虏。
“报,刚刚巡视那边树林看见这胖子鬼鬼祟祟地像要上山便抓了来,还没审他就招了,说是可以替我们引路到白马寺去。”那小兵轻蔑地一脚将那人的脸勾起。
正是金万三,树上有认得此人的也不禁奇怪这胖子前几日得罪了宗政公子和江大小姐,已经被逐出白马书院了,不知道这会儿怎么会在这儿。
金万三也委屈得很,他也不想在这儿啊,谁让自己嘴贱呢喝了点猫尿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如今与宗政氏已然是撕破了脸的,又把江氏得罪了个干净,金家的日子在上虞也难过了起来,迫不得已,金老爷也顾不得金夫人哭闹撒泼,沉着脸逼着金万三向江音赔罪,直到江氏不追究金氏的过错为止,岂料金万三这一回来正赶上这趟热闹,才踏上山就被人抓了来。
他虽不认得这是哪家的部队,不过听意思好像是来抓宗政越的,他便壮着胆子主动提出指路,以此换取生机。
那为首的小队长可不管他是哪个上虞金家的独子,也不管他是不是真的和宗政越不共戴天,眼下正愁没人指路,好不容易抓了人,还有人质说话的份?
几人按照金万三的带领直奔白马寺而去,他们走后,树上有人低声道:“将军,就这么放他们过去吗?万一……”
“方才的是幽州的人,他们想要的是我和怀忧,不敢四处树敌。再等等。”
这出好戏是为上官慵安排的,他怎么能不亲自来看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