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珩 第27章 前人栽树2

近两日宗政越喜忧参半，喜的是各世家子弟纷纷前来示好，自己在白马书院一时水涨船高声望大涨，忧的是前来结交的人鱼龙混杂，且搞得声势浩大十分点眼。每日课余间一斋总是门庭若市，起初还只是互通姓名，点头示意，渐渐地不知是哪儿兴起的歪风邪气，竟有人开始给宗政越送起礼来，小到笔墨纸砚，花鸟鱼虫，大到宝刀明珠，金银玉器。宗政越也曾直言拒绝过几份“小小心意”，后来那些人也学精了，直接往他座位上一放或是堆在他寝舍门口，颇有行好事不求留名之义。

午间众人下山用膳，宗政越独自抱着几个精美的食盒与奚乾晟并肩走着，身后的赵世诚等人忙嘻嘻哈哈地叫住了他，“哎呀宗政兄，这又是哪家姑娘赠的好东西，你可真是好福气。”赵世诚艳羡中半含酸，眼中说不出的渴望，宗政越面色不改，任他调侃，拿过一盒点心塞进他怀里，又大方地给王胤鹏与李琦各塞了一盒，顷刻间怀中堆得半人高的点心便派出去大半，宗政越也松了口气，看着三人发呆的模样，调笑回去，“这福气我可消受不起，赵兄你若是喜欢便送你了。”

奚乾晟看着他们打闹，无奈地别过脸去，说起来这福气本也有他的一份。清早去园中练拳，发现一旁的石桌上也整齐摆了两三盒点心，奚乾晟只当是有人暂搁此处，并未多想。连着几日一直有新花样置于石桌上，点心在冬日的干冷空气中依稀泛着几丝温润热气，奚将军依旧一派正人君子目不斜视。

渐渐地，摆着的点心附着一张纸笺，上书一行娟秀小楷，一盒书：萧萧肃肃，爽朗清举；又一盒书：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奚将军看了眼似是而非文绉绉的笺子不置可否。赌气似的，收的不收，送的照送，如此往复几日，终于有人看不下去了。

又一日清晨奚乾晟照例练完拳擦着额间的汗，翠缕抱着一壶热茶慢慢蹭到石桌旁，熟练地倒了盏热茶给奚乾晟，“师父用茶。”

连着几日与她打交道，奚乾晟总算没再拒绝，他默默伸手接过杯子，翠缕用她那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他，奚乾晟摸不明所以，两人僵持许久，奚乾晟先开了口，“何事？”

翠缕小脸微微一红，看了眼石桌上精美的点心，再看看奚乾晟，奚将军委婉地表示自己做不了主。

翠缕并未把他的拒绝太当回事，她拾起一旁越写越长的小笺子轻轻念道：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有意思。”

“何意？”奚将军早年倒是在奚老将军给的书上念过，不过彼时年幼对无关的书籍典故并没有太强的求知欲，因此囫囵晓得些大意，但一时也不敢太确定。

翠缕动作自然地摸了块糕塞进嘴里，一边心中暗诽定是哪家小姐相中你了呗，这都不明白真是木头，一边嘟囔着又去拆其他的笺子，“相逢却似曾相识，未曾相识已相思，”诗尚未念完，她先被这位勇敢追求爱情的小姐给吓了一跳，忙把纸笺揉成一团塞入袖内，低声暗啐，“呸，真是不像话，若是叫老爷知道了……”

她清清嗓子，又扫了扫四周并没有人，才悄悄地对奚乾晟胡诌一通，“没什么意思，依我看这定是谁不小心落在这儿的，咱们快走吧，这瓜田李下的回头说不清。”说完她又摸了一块糕，抱着茶壶逃也似的钻进了湖心亭，奚乾晟见她前言不搭后语，但隐隐也觉得不妙便从善如流地对着翠缕离去的背影微一点头，匆匆离开。

一旁蹲在不远处的假山后的女子急的跺脚，嘴中埋怨着那一男一女，痛骂翠缕坏事搅局又幽怨奚乾晟不解风情，那女子在假山后等了片刻见无人又悄悄前去拿回那食盒，骂骂咧咧地向南苑走去，此时湖心亭的帘子微微掀了一角，扎着两只小髻的翠衣女子看着远处那身影心中暗忖，那不是连二小姐身边的孟春吗？

及到午间，见宗政越抱着相同的几盒点心被众人追着打趣，奚乾晟才恍然大悟，原来有人日日送点心便是有福气，那看来他之前这十来年果然不是福源深厚的。此事不知怎的传了出去渐渐成了风气，不知何时起每斋都有一两名天选之子会受到其暗慕者的投喂，一斋作为各斋代表每日更是瓜果糕点不断，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赵世诚等人起初酸了几天，后来也喜滋滋地分享着这份厚爱，每日的糕点瓜果就数他与王胤鹏、徐彦康等人抢得最欢。

王敏芝每日脸都要臊的通红，她那现世宝的弟弟自小锦衣玉食什么珍贵佳肴没见过，在家中也不见得他这般爱吃点心，现在隔三差五就要为了块普通的糕点跟人抢得乌眼鸡似的，偏偏他还乐在其中不以为丑，每日散学都要对他耳提面命一番，他认错倒是快，只是死不悔改，一想到这个王敏芝就气不打一处来，定是与他交好的那赵家小子带坏的他，鹏儿小时候多听话啊，又乖巧又懂事，现在就像是放回山里的野猴，没半点世家公子的模样，岂不叫其他人笑话金陵王氏没有家教。

偏这几日那位宗政公子风头大盛，她那傻弟弟又整日与人家称兄道弟厮混在一处，叫她也不敢太过苛责。那位宗政公子的来头家里是仔细交代过的，宗政家势力雄厚，将来是要问鼎天下的，这宗政公子若再有些气运，将来定然是人中龙凤尊贵非凡，父亲命她姐弟二人不可攀附亦不可造次。因此王敏芝半敬半畏从不主动招惹宗政越，连带着对王胤鹏也约束诸多，搞得后者苦不堪言。

李琦一向爱在此事上打趣王胤鹏，王公子心里气恼却无法辩驳，又不敢与长姐顶嘴，只得在心中生闷气。傍晚散学王敏芝婉拒了江音与臣贤的邀约，待要再嘱咐正眉飞色舞地与人说笑的王公子几句，王公子正唾沫横飞，“你们不知道，我们金陵的女子正如美酒一般甘醇……那秦淮河夜间可美了，奚兄若是日后你来金陵，我便邀你共游秦淮咱们喝酒听曲儿保管叫你乐不思蜀。”

众人起哄都嚷着要去叫他做东，王公子满脸嫌弃地朝他们挥挥手，“你们来啊？那可对不住了，就自个儿掏腰包逛逛吧反正咱金陵啊到处是美景，不怕你有钱没处花，哈哈哈……”

“鹏儿，不得胡说。”王敏芝本不欲在人前落他的面子，此刻见他越说越没个把门怕他惹怒同窗忙插进话来，王胤鹏说到兴头上冷不丁被人打断，偏偏还是他姐姐，见她面上愠怒立刻便有些讪讪，赵世诚见好友的脸由青转红，由红又转白，忙打圆场，“我们说笑呢，胤鹏不是这个意思，我们兄弟开惯玩笑的不值当什么，姐姐别怪他。”

王敏芝知他二人狼狈为奸并不答言，只是盯着王胤鹏，王公子只觉颜面扫地心中愈发气闷，被自家姐姐当众甩脸子下不来台，一时不知是走是留，身子控制不住的颤抖，又不敢抬头看她。

李琦似笑非笑道：“王兄只是玩笑话罢了，王姑娘就饶他这次吧。”王胤鹏身子抖得愈发明显。

王敏芝不肯作罢，宗政越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端出一派正色，施了一礼，“王姑娘，同窗间本就是情谊深厚才如此说笑逗趣，姑娘不必如此小心，反倒拘束。”

王敏芝面上有些歉意，施施然还他一礼，端庄地道歉：“鹏儿自幼被家父惯坏了，说话做事不够沉稳，让公子见笑了，承蒙诸位大度不与他一般见识，敏芝代他向诸位赔罪。”

众人一听她开口便已经有些头皮发麻，这位王氏贵女在进白马书院的第二天就成了各斋公认的鬼见愁，与夫子的戒尺并列成为白马书院的一绝。见宗政越开口求情王敏芝面上有缓色，众人忙打着哈哈将此事揭了过去，散了场，心中暗暗咋舌，同情王公子。

王敏芝见众人表态这才放下心来正要与弟弟说话，王胤鹏早已听不下去，在她开口之前便涨红了脸急急甩开她的手跑了出去，不顾王敏芝在身后的声声呼喊。

王胤鹏一口气跑下山也没回白马寺，眼中已经含了些泪水模糊了视线，他屏着一口气跑出去很远，只想藏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去。这一跑也不知跑了多久，跑到力竭便靠着一棵树蹲下，慢慢双臂环住自己，将头埋在膝上，脑中空空不知道该做什么。夜里气温骤降，王胤鹏恍惚间摸到自己面上一片濡湿，哭干的泪水已经冰在脸上，再一回神天已经不知黑了多久，他这才感觉到了些凉意，借着稀薄的月光才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半山腰的树林里。

远处传来一些呜咽不清的声响不知是穿林风还是狼叫声，他有些瑟缩地紧了紧脖子处的衣襟，将自己抱得更紧，心中正有些忐忑，只听见一声娇叱：“喂！你还要哭到什么时候？”

他一惊，抬起头才看见不远处一抹赭红的少女正站在不远处看着他，娇俏的小脸上写满了不耐烦，手中跃跃欲试的鞭子一下让他神魂归位，“你……你怎么在这儿？”

王公子脸上满是惊恐，见他不再颓废，少女总算有些许的满意，听了他的问话，理直气壮地答道：“本小姐在这儿，自然是迷了路。少废话快带我出去！”

王公子也忘了自怨自艾，打起精神来小心翼翼地与这位姑奶奶周旋，她那鞭子可不是带着好看的，上次那一鞭子至今还有印子留在他身上呢。他勉强地堆出一脸笑，讨好地道：“连大小姐，有话好好说，放心我肯定会把你带出去的，你……你小心鞭子别伤着自己。”

连乘月美目微瞪，看着他假的不能再假的笑容，半分面子也不给：“不准笑，难看死了。”

玉树临风的王公子笑意僵在脸上，心里反复劝自己冷静，好汉不吃眼前亏好男不和女斗，他努力摆出一个合适的表情，被寒风吹僵的脸上着急做出的表情十分滑稽，他自己不察，只觉得屋漏偏逢连夜雨，才出狼窝又入虎穴，连乘月见他面上精彩纷呈又做出这副忍辱负重的模样，十分有趣，没忍住笑出了声。

无边黑暗中，只一束月华轻落在她身上，这一笑竟生生盖过了张扬的红衣。他忘了问她为何迷路，他的眼中满是那莹白小脸上的明媚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