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间宗政越照例是要同奚乾晟一处吃饭的,刚走出白马书院大门不远就有一个小厮早已等在一侧,见奚乾晟也在便机灵地上前问了个好并没有立即回禀,奚乾晟知道这不是常跟在宗政越身边的那个小厮,又听他恭敬地称呼自己为小奚将军就知道他是宗政玄极派来的,正要识趣离开,宗政越微微蹙眉,拉住他,有些不耐地对那小厮道:“什么事?”
那小厮自小跟在宗政老家主身边,因此对宗政越的一喜一怒都了如指掌,见他眉间似有不耐,忙道:“少爷前些日子为夫人求的平安符甚是灵验,如今夫人贵体已然痊愈,老爷派小的先来禀报少爷,叫少爷放心。再者就是要好好感谢白马寺的大师,愿多捐香油来还愿。”
奚乾晟一时没听出小厮的言下之意,宗政越却门儿清,他家老头子什么主意他这个亲儿子会不明白吗?
宗政老家主一向以雷厉风行著称,说是叫人过来传话让他安心,其实身后的几个小厮已经托着数十个盖着红布的托盘,低调地从白马寺后门一排排进去了,正赶上大部队挤着进寺用午膳两伙儿人撞了个满怀,一不留神为首那位失手摔了托盘,堵住了蜂拥的人潮,大伙儿面面相觑,瓜田李下的一时竟都凝滞在那儿不敢再动,那位低头满地捡金子的小厮正一脸抱歉地在地上淘金,摸了满手灰,嘴里还不停地道歉:“真是对不住,小人是替我家主子来庙里还愿的,谁知正赶上少爷们午膳了,小人该死,只求各位爷看在我家少爷为了老夫人安康诚心还愿的份儿上,让小人……”
“阿弥陀服,哎呦施主你这是做什么?你们几个还站在那儿发什么呆呢,快来帮忙啊。”那小厮预备的台词还没说得完便被人截胡,来人比他语速更快嗓门更高,捡金子的动作也更麻利,小厮愣了一会儿正要喝止对方的咸猪手,忽地见他身上的僧袍好似比其他几个要更华丽些,只怕是个有身份的,一时竟没能打定主意,正待脱口的呵斥也变成了掩在嗓子里的嘀咕,“你是?”
诘难已经远远地冷眼旁观了好一会儿,这个打扮贵气的男人端着一盘什么东西,在寺内平地摔了一个跟头,看眼神就知道不是善茬,定是哪家的刁仆。他做好这个人要讹诈本寺的准备,眉角吊起正待开嗓,谁知竟是来捐香火的施主。虽然他有些狐疑捐香火何必偷偷摸摸走后门,但是那黄澄澄的金子骨碌碌地掉落,那一刻诘难果断地信了,那金子不仅砸在白马寺后门为了避嫌挤在一处的学子脚边,也砸在了诘难大师的心里,他拨开人群拔山倒树而来,麻溜的捡起金子的同时心里已经想好了自己手上这几锭金子要用来修缮膳房改善伙食,然后再给自己和小呆子做几身新僧袍。那施主手上的几锭便拿来给师父装饰禅杖吧,他那根还是师祖留下的早就旧了,现下已经不时兴镀金的了,应当选取上等的小叶紫檀木做杖身,再镶上寺里珍藏的那颗舍利子才气派嘛,这样师父以后下山做法事才撑得起白马寺的场面,不叫少林寺那些武夫笑话本寺寒酸。
诘难一边捡,一边脑中飞速转过许多念头,不不行那可能不太够,他不太高兴地在脑中划去了改善伙食这条,心中好好掂量一番咬咬牙放弃给自己再添新僧袍的念头,好像这两年自己身量长得挺快,做了也穿不了多久,就给小呆子做几身吧,他那破袍子已经洗褪色了,裤腿也短的滑稽,与自己站在一处时更显寒酸,好吧谁叫他是个体贴的好师弟呢。
他飞快捡起掉落在地的金锭子,心疼得吹了吹灰,放进垫着红丝绒软布的盘中,那领头的小厮显然还没回过神来,诘难有些同情,又表示理解,任谁送出这么多钱都不会无动于衷,他心疼也是人之常情,但是这是不行的,必须让他明白钱财不过身外物的道理。诘难大师一本正经地合掌:“阿弥陀佛,施主如此诚心,功德无量,凡有所求必然心想事成,望宗政夫人贵体永虞,平安长泰。阿弥陀佛,我佛广结善缘。”
那领头的心中虽纳罕他此行并未通知寺内的大师,为了将消息传出还特意没走前门,这位大师难不成真开了天眼,料事如神,虽心中暗诽,面上却是满满的感激之色,“多谢贵寺的平安符,我家夫人正是叫小人前来叩谢还愿呢。”
虽然安排好的独角戏被人截了胡,但是这位宗政家主的贴身心腹也不是吃素的,立刻拉着诘难便唱起了下半场,诘难何许人也,他可是副住持圆徵大师的嫡传大弟子,白马寺的交际花儿,早年也是道上混过的,咳不说这个,听懂这位宗政家的“信徒”虔诚的“祷告”后,大师八风不动,表示庙里培训的时候只教过经文,可不曾唱过戏文,他合掌施礼之后手早已暗中在托盘底下使上了劲。
那家仆一时不察被他轻松夺过去,一时险些唱错戏文,眼睛瞪得圆圆的,诘难面上平静的不见一丝波澜,心中不屑,你这比起你家少爷可差太远了。那人身后跟着的人这才感觉出有一丝丝不对头,从人群中挤到他身边,开口不知在他耳边嘀咕了句什么。
诘难定睛一看原来在人群后还有好几个大红托盘,大师一下子神清气爽,经文统统还给了师父,戏文张口就来,一唱三叹,态度之良好,配合之默契,台词之流畅,让那带头的家仆险些怀疑这个假和尚是老爷安排在这儿的,他惊悚地接过他的词继续。
不消一顿饭的功夫,在场的不在场的学子都听说了:第一斋的那位宗政家的少爷为了祈求母亲身体康健,不辞辛苦跪在佛祖面前不吃不喝诚心祷告三天三夜,谁知久病的宗政夫人竟然真的身子渐渐好转,宗政家主因夫人重病多年也一直郁郁寡欢面容憔悴,现如今宗政少爷诚心感动佛祖竟叫双亲都康复如初,宗政家主也是为了爱妻不惜一掷千金前来还愿。
不仅是学子们口耳相传,在前殿上香的百姓们也不知从哪儿听了一耳朵,纷纷称赞宗政越孝心感天动地,当为二十四孝之首;也有些分析问题角度比较清奇的深闺妇人从上香归来的家人仆从那儿听说之后,盛赞宗政老爷与夫人伉俪情深,宗政一族不愧是天泽第一大族,果然有大族风范,一族之长竟爱妻如命,叫人钦佩。
总之诘难大师一向颇得信徒们的信任,他说的话自然不会有假。诘难一向会说话,收了钱的大师不仅会说话还好说话,那位家仆暗中吐了口气,总算没把老爷交代的事情搞砸,公子这下子定然是要出名的,老爷也不必再担心那位飞骑军的年轻将军会挡了少爷的路,只是……
那家仆心中还是有些狐疑,这位笑成机关花的大师真的不是神棍吗?怎么见了钱就这一副地狱饿鬼模样,不过好在人是灵的,收了钱说的话也悦耳许多。他打量着诘难心中有了算计,少爷一个人在白马书院终归家里不能面面俱到,若是在这儿有个自己人或许会方便很多。
那家仆也笑得很足份:“我还有些佛理要讨教大师,大师借一步说话。”
诘难笑着将他迎进了内殿,二人各怀鬼胎,一时竟真有几分谆谆向佛之意。
外间消息传的满天飞,书院里自然也更是热闹,早有世家子弟想要勾搭宗政越,只苦于其身份过于尊贵,平白无故去结交只会叫别人觉得是有意攀附,而文生士子向来爱惜名声如爱生命,谁都不肯先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推来推去使得本该话题火爆的香饽饽宗政越竟坐了冷板凳,反倒是“耿直的勇士、无畏的先锋”小奚将军成了本年度学院大冷门,眼见各家子弟一日一日与奚乾晟越走越近打成一片,稳居后方的宗政老爷怎能无动于衷,借上次宗政夫人的家书便暗中敲打宗政越,谁知宗政越揣着明白装糊涂,整天黏在奚乾晟身边任由其发展势力。
老爷子恨铁不成钢,既然自己儿子那边不争气,便只得自己出手,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用这个最愚蠢也最省事的办法来推那些唯唯诺诺不成气候的小世家子一把。
果不其然,下午下学后宗政越刚出了第一斋门口几步,便有位“勇士”拖着他一位眼神飘忽脚步虚浮的同窗,壮着胆子过来试探,“呀,这不是宗政公子吗,怎么这么巧在这儿遇见你了。”
宗政越见他两手紧紧握拳,面上笑僵,连嘴角都在抽搐,说话词不达意两腿战战几欲先走,心里叹了口气,因为这是我散学的必经之路啊,他斟酌着不让那人顺着僵住的嘴角哭出来,温和地回答他:“是巧,你也去湖心亭吗?”
那人大喜,没想到他会回答自己这蹩脚的搭话,一时不过脑,“是啊是啊,我俩去赏花。”
宗政越似有似无地朝他一笑,“如此,兄台便自便吧,告辞。”
那人还沉浸在“他同我说话了的”不可思议之中,正想入非非之际,他那颤颤巍巍地同窗终于智商回温,提出疑问:“这大冬天的去湖心亭赏什么花?”
冬季的湖心亭一片萧条,因得臣贤一到花季便有些气喘心悸的毛病,故此自她入住湖心亭后,虽然她自己还没发现这个毛病是与这些娇艳的花有关,但是看管后院女宿的诘难倒是先体贴地命人将周边的花都移了出去,种上些常青树,因此冬日的湖心亭便更加萧条,其他学子并不知道其中还有这么一段曲折,只当是和尚没有品味不知审美,因此冬日除了常来练武的奚乾晟,此处鲜有人至。
那人听了他同窗这直击心灵的灵魂提问,方知自己出了丑,一时面上臊红,他同窗见此便当成是个乐子到处与人说来取笑,众人嘲笑之余也不禁松了口气,既然有人做这第一人,那日后也不会有人对此指指点点,有人迈出第一步自然接下来的步子就轻松许多,大家都勇当第二人,宗政越住所的门槛险些叫人踏破,一时连旁边的虚怀斋都跟着热闹了几分。
寺内早有人将下午之事报给臣经纶,臣经纶只是抚着胡子,点了点头,纵使隔壁已经快吵得翻天,他还是稳稳的坐在太师椅上,没有阻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