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时节早上已经有了几分冬日的严寒料峭之意了,奚乾晟一贯早起,在湖心亭东的一片园中打了一套拳,宗政越静静看着他的动作,半晌见他打完拳,递来一块干净的布巾,奚乾晟接过布巾擦擦汗,“你怎么来了?”
“为兄来接你一同上学。”宗政越笑眯眯,理直气壮。
天泽第一大族宗政家九代簪缨世胄,宗政越又是这一辈里最有资质的一个,自出生起便是天之骄子,自小由族长亲自教导抚养长大。宗政一族是詹皇肱骨之臣,一度权倾朝野,詹皇殁后,宗政一族继承大统已成了各世家心照不宣的事,即便如此,也还是有反对的声音,宗政老家主也不能不顾忌这些,反对声最大的就是以江陵江家为首的南派。宗政老家主权衡利弊,决定徐徐图之,故而将宗政越送来白马书院。
此事宗政氏倒没江氏那般急迫,宗政氏人才辈出,翘楚更是不少,再观江氏,年轻一辈中数得上名号的也就一个江殊,可惜再英勇无畏日后也只是个将才,江氏嫡长子江道平是个资质平庸的碌碌之辈不足为虑,宗政氏只等宗政越年岁再长些攒了些功绩方能堵得住各世家的嘴。
上一辈的暗潮汹涌并不影响这一辈的恣意逍遥,家族重压下,身系一族荣辱的宗政越依旧如鱼得水,每天过的风生水起。
今日白马书院的学子都大清早爬起床梳洗着衣,家仆昨日便被遣去山脚下的小镇子里,少爷们养尊处优十几年一直都是衣来伸手的,如今自己穿衣梳发真是百般别扭千般不顺,磨磨蹭蹭险些误了时辰。
宗政越是其中的一枝奇葩,他虽出身贵族,但自小便被教导凡自己的事须得亲力亲为,这突然改变了环境对他倒是没什么影响,一大早他便悄悄推开院门,静悄悄地路过虚怀斋的大门,朝捧着水从外进来的林丰德略一点头,便从山上偷溜到山腰处的白马寺去寻他的好兄弟了。
宗政越和奚乾晟已经坐在学堂里一会儿了,文生们方才挤挤攘攘地来了,细看着总觉得与前两日不大一样。奚乾晟后知后觉并不觉得哪里有问题,宗政越目不转睛地盯着坐在自己前面的一位赵公子的后脑勺端详良久,赵公子束发的那个玉冠有问题!
他今日穿的是银灰的锦衣,怎么能配墨玉冠呢!
宗政越心里已经开始惋惜这位赵兄今日定是要出丑了,殊不见赵公子旁边的王公子绿衣还配红裳,王公子后面的徐公子略一低头,雪白的里衣领子也翻出了一段,惨不忍睹。
宗政越默默收回目光,仔细又检查了一遍自己的仪容,呼了一口气,再斜着眼角偷偷替奚乾晟检查了一遍也没问题,这才放心。
辰时正,学官方敲了小钟,臣经纶带着一卷竹册入了学堂,他居高临下扫了一眼底下姿态各异的妖魔鬼怪,冠松鬓散,神情倒是专注,臣经纶将册子摔在书斋正前方的大席子上,来回踱步在书斋里转了几转,走到哪处都是一阵狂风暴雨,衣着,发饰,笔墨,甚至是坐姿,在坐的学子在他一边骂时便一边整改,忐忑的等着他走到自己身边。
走到金万三身边,夫子冷哼,“这里是学堂,你这般穿金戴银是来求学的还是来求亲的?”
金万三急忙撸下手上的戒指,无奈人胖卡住手指,他涨红了脸用了死劲儿才拔下来一个,后悔不迭自己竟有十只手指。
走到王公子身边,夫子打量,“你是看着深秋叶落花谢,特意穿的这般花红柳绿给大伙儿添些春色吗?”
王公子羞愤欲死,又不能当众脱衣,只得将头埋下装死。
他身后的徐公子忙依葫芦画瓢赶在夫子骂到脸上先一步把衣领藏好,唬的吐了口气。
夫子哼了一声,放过了他,扫了一眼正襟危坐的佩着墨玉冠的赵世诚赵公子,没多言语。
再往后看着宗政越正乖巧地温着书,他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又看见他左侧的李琦正人模狗样地临摹着颜帖,心里更是满意,待看到他身后的奚乾晟正全神贯注地看着窗外停在柳枝上嬉戏打闹的两只小雀,刚刚的那点欣慰一下子便烟消云散,看着奚乾晟那副闲人勿扰与世隔离的样子他就来气,却又不敢真的当着这么多人给他难堪,只得暗自气恼,甩袖回到讲席上。
路过赵世诚的时候,赵公子还在暗喜自己逃过一劫,忽地头皮一痛,就看见去而复返的夫子一把扯下他的墨玉冠,摔在他身上,他顾不上散落的长发,狼狈地接住价值千金的墨玉冠,心里郁闷自怨自艾怎么还是难逃一劫,并不知道自己是被某个神游天外的人给牵连了。
第一堂课大家都不知道是怎么度过的,只记得夫子不断找茬痛骂他们,他们只能夹着尾巴不住点头装孙子。好不容易熬到中午,大家都守得云开见月明,眉开眼笑勾肩搭背的去用膳了,宗政越揽着奚乾晟的脖子,“妖精打架好看吗?”
奚乾晟:“?”
宗政越调笑,“这一个上午你看着那两只雀儿打架眼睛都没错开一刻。可不是被妖精迷了眼,好看吗?”
奚乾晟见他调侃,笑道:“精彩。”
宗政越大笑,“怎么我觉得臣老头看你的脸色更精彩。”
奚乾晟:……
按例臣经纶每日是要午休半个时辰的,林丰德替他擦过脸,又检查了一遍炉子里的炭火,轻轻带上门出去了,刚拐过斋门翠缕就蹦出来吓了她爹一跳。“爹!”
林丰德险些把水泼了,“你这丫头,不在小姐身边好好伺候,跑这儿来干什么?”她爹想了想,又警告她,“我可告诉你,今日书院里的公子们可都在呢,你别乱闯乱撞的,女孩子家家的可得避嫌,听到没有,要是让我知道你再去惹是生非,看我不打断你的腿,快滚!”
翠缕对她爹的威胁向来是左耳进右耳出,她嘻嘻哈哈地缠着她爹,“我没乱跑,爹,我问你啊,你可曾听老爷提起过一位姓宗的公子啊?”
她爹一脸狐疑,“你打听这个干嘛?”
“哎呀你就说有没有嘛!”“姓宗的公子我倒没听老爷提起过。”
“啊是吗,太好了!”翠缕摩拳擦掌,看来是个软柿子,那就好办了。
丰德看着她疯疯癫癫地嘀咕着什么走远了,又仔细想了想,“倒是听说过有位宗政公子,好像家里来头不小。”
宗政柿子并不知道那个女疯子已经惦记上了他,正准备去白马寺找住持圆暨大师,前些日子家里来信说母亲身体抱恙,宗政越便找大师求了一个平安符加持,大师爽快地应了,今日有闲暇,奚乾晟去了后山练功,他百无聊赖便一个人下山去取平安符。
白马寺是去白马书院的必经之路,寺内香火鼎盛,香客只至大殿便不得再入内,后院只一小部分供远道而来的香客歇脚,其余大部分便成了白马书院的学生宿处,学生缴纳的住宿费也是白马寺香油钱的一项重要来源。
原先詹皇在世时,白马书院与白马寺本互不相干,白马寺是皇家寺庙,专供皇室灵位受百姓香火,转眼詹皇去了十年了,白马寺也就脱离了皇家,住持圆暨大师苦苦经营,可是失去皇家支持,白马寺很快就衰败下来。直到臣经纶找上副住持圆徵大师,两相合计才有了今日这景象,白马寺为学子们提供膳宿,白马书院将住宿费捐作香油钱,十年来倒也一番和气。
宗政越到寺中并没见到圆暨大师,小僧弥偷偷告诉他,圆暨大师在前两日混乱中被踹到了某处不可描述的地方,现下还在禅房里苦闷地躺着。小僧弥为他引见了副住持圆徵大师,大师一派慈眉善目佛光普照,郑重地举着托盘,“住持师兄把替宗政公子求平安符的事托给了老衲,老衲不敢不尽心。”双手将托盘伸到宗政越眼下。
宗政越正式地双手接过,大师却不松手。
“老衲日夜对着此符诵念清心咒,祈求贵人安心休养早日康复。”
宗政越忙不迭地点头,手上用力,“大师费心了。”
大师的手长在了托盘上,“都是老衲该做的。”
托盘底下两双手暗自较劲,引宗政越来见的小僧弥笑眯眯地冲他道:“诚惠伍拾两纹银。”
宗政越一个趔趄,小僧弥眼疾手快地接过托盘递给了宗政越,又从他手上接过了一个银锭子。
圆徵大师合掌施了一礼,“阿弥陀佛,我佛广结善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