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清楚情况,掌门并没有贸贸然让兆驹前往。他施法遣了只纸鹤,简言阐明了昆仑近况,并委婉地询问了宫望的归期。
这只寄托了昆仑众人希望的纸鹤飞跃了千山万水,在晨光初绽之时降落在方觉夏破屋的房檐。彼时方觉夏还在赖床,而宫望早已穿戴整齐正在跟隔壁大娘学习生火煮饭。
烟囱中袅袅上升的炊烟将洁白的纸鹤染成了灰黑色,宫望抱着柴火从院中路过,纸鹤盘旋着落在他肩头。宫望略有些诧异,若不是感应到了掌门的气息,他差点认不出这是昆仑飞来的传音纸鹤。
纸鹤完成它的使命后,化作一道流光消散于天地间。宫望如今灵力无故枯竭,连最基本的术法都做不到,更别提差遣纸鹤给予昆仑回音了。
这边厢,掌门左等右等久不见回信,他哪怕幻出水镜也不敢去揣摩宫望的态度,顿时坐立难安。
昆仑众人并不都如掌门这般沉稳,兆驹更是个远近闻名的急性子,他大手一挥,高声道:“掌门,依我看,师祖定是遇上了什么难处,才会久久不回昆仑,弟子请命前去查探实情!”
言罢,不等掌门开口,便如一道疾风掠出昆仑,脚踩一柄灵气逼人的巨剑,向着冀中方向飞去。
飞了大约半日,高空的烈阳灼人得很,兆驹虽是剑修,但也受着灵根的属性限制。别看他性子火燎,实则是个温驯的水灵根,一旦落地散去灵气庇体,顿觉嗓子里冒烟,整个面颊都火辣辣的。
村民们没见过这般阵仗,还以为是天外流星,纷纷丢下手头的活儿跑出来看热闹。不消片刻功夫,兆驹便被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
隔壁的小胖子拽着方觉夏的手使劲往人群中心挤,他肉多劲儿足,硬是给开辟出了一条血路。这七手八脚的不知道谁推了方觉夏一把,步伐蹒跚之下方觉夏一个跟头栽进了兆驹的怀里。
兆驹的身材结实,乍然一摸块块腹肌分明,对比之下方觉夏立马就想起了如今自己还未长开的五短身材,顿时有些讪讪地收回手,抿起的嘴角带上了一分小情绪。
兆驹一眼就认出了方觉夏,那句“别让它跑了!”还如雷灌耳,久久不敢相忘。他收起剑,眼皮下垂,连下颌线都不曾低过半分,高傲道:“小孩儿,你可认识我家师祖,他现在在何处?”
“你是谁?你家师祖又是谁?我一个都不认识。”方觉夏满脸纯良。
“胡说,我明明看见师祖和你一起……”捉鸡这件事儿说出来实在有损师祖他老人家的颜面,兆驹顿了顿,换了个比较体面的措辞,“我明明看见师祖在你家院子里斩杀妖兽。”
方觉夏:“……”他大概明白兆驹说的是谁了。
“跟我来吧。”
方觉夏在前面带路,兆驹拨开人群跟在他后面,一路上神经兮兮东张西望,见到个臭水沟都要新奇一番。倒不知究竟是这村里的人没见识,还是那山上的人没见识了。
带着兆驹回到家,透过门和窗,方觉夏看到宫望正对着光,带有薄茧的粗粝指尖捏着一根细如牛毛的绣花针,一板一眼地缝合着昨晚追捕小花时不幸撕裂的浅蓝色裤衩。
修仙之人不是一般的耳聪目明,兆驹比方觉夏看到的要更加具象,甚至连宫望落下的针脚都能一一洞察。
兆驹顿时倒抽一口凉气,不敢置信地瞪大眼,连连倒退了数十步,直至后背抵上门外的大杨树,才如梦初醒一般地喊了一声:“师祖!”
宫望:“……”
方觉夏憋着笑,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好心地提醒了宫望一句,“好像是找你的。”
“嗯。”宫望放下针线,起身,颇有大能风范地一甩袖,单手背在身后,向着门口踱步而去。
宫望闭关数千载从未面世,与昆仑这一届的小辈并不熟识,只在天雷浩劫前有过一面之交。但恰恰就是这一面之交,造就了现今如此尴尬的局面。宫望表面沉吟,内心沧桑的狂风在呼啸,如果他此刻灵力恢复,定然一掌将兆驹嵌进昆仑山的思过崖,百年不得翻身。
“师祖!”兆驹惊疑之下已经顾不上礼仪,“您这是怎么了?为何不回昆仑?”
宫望不言不语,给了兆驹一个高深莫测的眼神让他自己领悟。
“弟子愚钝!”不明其意的兆驹惶恐极了。
宫望摇摇头,失望的眼神直击兆驹那颗自负的心,令他一时之间羞愧难当。
这两人打的什么哑谜,方觉夏看得是一个头两个大。一来二去耐心消减至无,品出几分索然无味来。他灵光一闪背上一只小竹篓,趁着天气好,约上隔壁小胖子去河里摸鱼蟹。
宫望已经回房关上了门,兆驹左看右看,颇有些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继续在这小院中立足,便索性跟上了方觉夏的步伐,一同来到了河边。
小胖子嘴巴碎,他家中衣食富足,说是摸鱼蟹不过就是图个好玩,一下水便缠着兆驹问东问西,话说了一箩筐,螃蟹没看见半只。
“你叫什么名字啊?从哪里来的?为什么能在天上飞?我娘说你是神仙?到底是不是啊?”河水平缓,小胖子一边翻动着石块,一边同兆驹搭话。
兆驹心性高傲,不是很想理睬,但架不住小胖子不厌其烦地询问,他只好敷衍道:“我乃昆仑修道之人,虽然自小天赋过人,但并非神仙大能。其余的,你一介凡人,还是不要知道太多为好。”
兆驹这话里有几分褒贬,小胖子没读过书品不出来,但不代表方觉夏听不出来。方觉夏向来是个护短的,心里横竖不是个滋味,道:“这位兄台,你要不要下来和我们一起?多摸上几条鱼虾,回去叫你师祖一锅煮了,好歹能填填肚子,不比你在这儿空口白话强得多吗?”
兆驹眉毛一拧,“师祖怎会染指这等凡俗庖厨之事!”
“你还别不信。”方觉夏掰着手指一样一样数给兆驹听,“你师祖在我这儿学会的东西可多了,洗衣做饭,锄地耕田,穿针引线,家里的鸡啊,牛啊,猪啊,一日三餐都是他在喂,不信的话你在这儿多住几天,看看便知。”
激将法在兆驹这儿百试百灵,他果然上钩了,“住就住!”
“那这个住宿费,兄台想怎么算?”方觉夏搓搓手指,谈起了条件。
“还要住宿费?”兆驹诧异不已,就这鸟不拉屎的穷山村,放在平时倒贴灵石给他都不住。
方觉夏点头,“当然要了,我又不是做慈善的。你师祖住在我家,没钱都还要用劳动力来还债呢,更何况你了。”
听着是有几分道理,兆驹自负但不自大,他是个说得通的,略一思索后从纳虚戒中取出一枚灵石,问:“一枚中品灵石够了吗?”
“你这个灵石在我们这儿货币不流通,没用。”方觉夏摇摇手指。
“那这个呢?”兆驹又拿出一株较为罕见的灵草。
方觉夏还是摇头。
接着,兆驹变戏法似的,五花八门的东西一件件接一件往外掏,琳琅满目看得方觉夏眼睛都花了,可就是没有一样能得他心意。
兆驹纳闷了,“你应当知道,我与你们凡人不同,这些宝物但凡拿出一样,都能在凡间界掀起轩然大波。”
“我就是知道啊。”方觉夏坐在岸边的石块上,两只脚丫踢着水花,他言笑奕奕:“可我只想要收取我那一份应得的。我只是个小孩,那些珍贵东西即使握在我手中,除了惹来祸端,再也不能为我带来半分利益。眼下我只要吃饱喝暖平安长大便是最大的幸运,你说,人总不能成长到一半,就忘了自己的初心和本质吧?”
闻言,兆驹怔愣不已,他将方觉夏这段话又细细回味了一番,惊觉自己潜心磨砺了几十年的心性竟然还比不过一个不足十岁的幼童。
最终,方觉夏只收了兆驹一副银制的长命锁。此锁来历已经不详,只知道是兆驹从小便戴着的,成色不值几个钱,但付做几天的食宿费还是绰绰有余。
等到日落西山,方觉夏的小竹篓里稀稀疏疏装着几尾鱼虾,还有些河蚌河蟹等等杂七杂八的玩意儿,满满凑做一碗,勉强能打打牙祭。
昆仑山上终年云雾缭绕,兆驹从未见过如此深邃的夜。宫望在厨房中生火,方觉夏挑着一豆烛火将家畜们赶回笼,兆驹则躺在屋顶上抬头数星子,心境是从未有过的宁静。
兆驹突然发觉,有些凡俗的烟火气息也挺好的,至少让人感到自己还活着。
难怪昆仑弟子如非特殊情况不被允许下山,定是掌门怕道心不稳的弟子们被这大千世界迷了眼,从此再也无法坚定本我,一心向道。
兆驹感概人生之时,宫望正拉着方觉夏耳语。
宫望:“他为何还在此地?”
方觉夏回:“他神通广大,要来便来,想走就走,哪是我能左右的?”
宫望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继续耳语,“你让他走。”
兆驹:“……”算了,假装听不见吧。